L 诈欺师佛雷特兰德的华丽传说

第四章 赤裸的心 Burn the Liar!

    究竟该敲这扇门,还是赶紧逃之天天?

    站在比自己高上三倍的大门前,班苦恼不已。

    第七天——与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约定交易的日子,搞不好会成为自己忌日的日子——这个可能性相当高。

    毕竟他最后还是没能依约交出「罪龙之气息」。

    (为了活下去……只、只能拜托他再延长一次期限了……)

    班用颤抖的拳头敲下门扉,敲门声比他预料得还要响亮。

    「——噢,是佛雷特兰德吗?进来吧。」

    门里传来回应,班于是带着步上绞刑台的心情打开了门。

    异常宽敞的办公室内,一个宛如球形人偶的壮年男子——席尔二世正坐在看似坚固的桌前,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后方冲着他笑。

    「早,你是来报告进度的吧?先坐下再说吧。」

    席尔二世笑咪咪地邀他坐下。班不置可否地点头回应依言坐下,接着提心吊胆地开了口.,

    「呃……首、首先,我要先为昨天没按时前来报告的事道歉……」

    ——昨天早上,他才知道阿缇尔没回来。

    他在报告前到了加洛莉亚家一趟,听见这个消息后,在街上找了大半天……只知道不只是她的行踪,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人见过她的踪影。他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这里做无谓的报告。

    不过,席尔二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稳。

    「别在意,昨天我也忙得不可开交,你没来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什么……?很、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

    「别说这个了,佛雷特兰德,我今天有个东西想让你看一下。」

    席尔二世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目光,望向愣在椅子上的班。

    「使用强化型的欧莱钢,并且以不同于以往的制作方式制造,我长久以来的构想终于实现了。」

    他得意洋洋地喷着鼻息,望向隔壁房间。班没多想,也跟着望了过去——彷佛头部遭人痛殴的冲击袭来,他一时哑然。

    他转过头时,研究室早已敞开大门。

    盘起肌肉突起的胳膊、歪斜着嘴角的布兰迪·欧兹就站在那里,坐镇在他身边的则是一台奇特的机械。

    那是台类似角柱状的机械,表面闪耀淡青光芒,上头插满管线,装着无数台仪表。虽然以附滚轮的推车固定,真要动起来应该相当耗费体力。

    其中一面可见手铐以及大量细锁链缠绕,困在这面束缚网中的则是——

    「阿……缇、尔……?」

    班忍不住微微起身,愕然低吟。

    阿缇尔无力地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被绑在上头如遭受拷问——简直像被机械吃进了肚子。

    「佛雷特兰德,这个呢,是开创人类未来的机械哦。」

    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嘲弄声。

    「我们先驱者的天敌……就是龙徒。他们具有野兽般的身体能力,常识无法匹敌的龙工艺品,其中最可怕的当属『龙息』,也就是唤来天灾的龙之力——我们长久以来一直屈服在这蛮横的暴力底下。」

    席尔二世以演讲般的语气侃侃而谈,接着轻巧地跳下椅子,用他那双短得滑稽的双脚走到机械——被绑起的阿缇尔面前。

    「我因此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我们不能夺走那些人的『龙息』吗?」

    此话一出,布兰迪像是接到指示,让手指在机械表面上按了几下。

    机械里响起高速旋转的尖锐声响,旋转声愈来愈尖,就在尖到彷佛要刺穿脑门时,席尔二世深吸一大口气——

    「呼————!」

    他朝班吐出了暴风雪。

    事发突然,班闪躲不及,瞬间冻结的风逼近他眼前——接着突然失去威力,灰飞烟灭。

    飞舞的雪花在呼吸中轻颤,班咽了口口水。

    「先、先生,您刚才的『龙息』是……呃,那个『龙息』该不会是……」

    嗜虐的笑容乍现,席尔二世举起藏在机械后的手。

    那是一条管线,一条包着欧莱钢的淡青管线,席尔二世正握着管线前端。

    「抢夺并操纵『龙息』,这无疑是改变历史的一项重大发明……因为是强行使用,材料成了消耗品,这个应该也只能再用几次。」

    消耗品——席尔二世的语气轻松,如同在解释如何自制狗屋般,接着拉了一下与机械连结的阿缇尔。她没有半点动静。

    席尔二世面露冷酷笑意,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班说道:

    「我既然已经得到她,很快就会知道『罪龙之气息』在什么地方——很遗憾,你被开除了。原本我秉持无能的部下必须得到相对制裁……呵,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好,非常、非常好。」

    「…………」

    「我就饶了你一命,我不会杀你,快滚吧。」

    ——一听见这句话,班马上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他一路冲下楼,瞥了眼愣在一旁的柜台小姐,奔出了大楼。

    (可恶……可恶,可恶!惨了,简直是糟透了!)

    阿缇尔落入「亚彼思帕斯」手中——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情形。

    如此一来,「罪龙之气息」被发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不只班,就连藏匿她的加洛莉亚也可能遭受牵连。

    现在唯一应该采取的行动,就是落荒而逃,这是毫无意义的下下之策——

    (除了逃……现在没其他办法可行了!)

    这是当下的正确决定。绝佳的妥协点。经过消去法后留下的最佳方法。

    过去曾救过班无数次的懦弱直觉如此说道,没有怀疑的余地。不过……

    阿缇尔被锁链绑住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

    (——那跟我无关!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没错,两人又没有关系,那不关自己的事……可是,为什么……

    如压迫又如针刺,郁闷在胸口的这股痛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在昏迷许久之后——恢复意识时,阿缇尔的眼前一片漆黑。她以为自己的眼球终究腐烂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周围飞满了胡蜂。

    「……你醒了吗,师父?」

    嗡声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令她猛然抬头,宛如受到动作牵引,一群腹色骇人的胡蜂分别往左右飞翔,宛如拉开帘幕。

    接着,两个男子出现在她眼前。

    「布兰迪…………」

    「哼,真惊人呢,已经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程度了吗?」

    回应她的不是布兰迪,而是他身旁的男子——叫做什么二世的人。他的体型宛如不健康与不知节制的结晶,沉稳的嗓音加上幼稚的语气,特殊的说话方式令人印象深刻。

    阿缇尔死命地扯开喉咙,朝发出低俗笑声的两人问道:

    「……他们就是这样被害死的吗?」

    「什么?」

    「卡兹曼、伊拿库……杰特、图柯……他们都是这样被杀的吗?」

    她朝遭到束缚的手臂使力,扭动锁链和手铐。突然间,淡青色的表面略微转红……阿缇尔施加的力量转化为热能,随之消散。

    「你说的没错!你得好好感谢他们才行,要不是欧兹提供他们做为研究素材,你可能也撑不过实验阶段。」

    二世摇着圆滚滚的肚子,眯细豆子般的小眼睛。

    「好啦……既然你能说话就回答我吧,你把『罪龙之气息』藏到哪里去了?」

    胡蜂威胁似地随二世的话飞到面前,阿缇尔微微倒抽了口气。

    (这家伙……还不知道『龙息』被班吞下去了…………?)

    简直是天赐良机——她缓缓垂下头,悄声低吟。

    「……嗯?你说什么?」

    二世听不清楚她刻意的低喃,板起脸,为了细看她的脸,毫无戒心地接近她身边。这时,她再次猛然抬头大叫: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愚蠢的人类!】

    咆哮唤起「龙息」。暴风雪不费吹灰之力地凝结了掉以轻心的男子,将他们卷入暴风雪并且打倒——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了,那是龙徒使用的咒语吗?」

    别说暴风雪,就连一片雪花也没飘下。

    他们依然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阿缇尔不由得惊愕地睁大双眸。

    (我使不出……『龙息』……?)

    这种事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使不出「龙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因为母亲大人的「龙息」看不起我这副落魄模样,自行消失了吗……?

    【……你刚才想使出『龙息』吗?】

    布兰迪带着愉悦的笑容,抓住并托起她的下颚。

    【布兰迪,这是你干的好事……?】

    【这可不关我的事。不过你放心,你无法使用的『龙息』,我会帮你善加利用。】

    他从容笑着,耸了一下肩,在机械表面上动了几下手指。

    令人目眩的冲击霎时袭向全身,她连惨叫也发不出。

    冲击很快消失,布兰迪依然把手放在操纵萤幕上,对着喉间发出呜咽声响的阿缇尔继续以龙语问道:

    【我再问你一次,阿缇尔……『罪龙之气息』在什么地方?】

    阿缇尔默默无语,机械再次启动。撕裂身体般的冲击与痛苦耗尽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自己到底还能保持清醒到什么时候……?

    【你该不会送给那个大情圣了嗯?】

    【和……和他无关……!】

    【我想也是,你怎么可能那么信任人类?】

    布兰迪哼了一声,再次按下萤幕。冲击传来——她的意识逐渐陷入狂乱。

    【快说吧,说出来我们也省得麻烦,对吧?】

    【……『罪龙之气息』……已经、无人、可触及……!】

    【这样啊……那你就等着发狂吧。】

    他冷冷地抛下这句话,手指按向操纵萤幕。就在这一瞬间——

    「——住手,还不快住手,你这混帐!」

    粉碎大石般的巨大声响突然响遍室内。

    她抬眼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冲进实验室里的人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她见过这个一身灰衣紧紧裹覆身体的人。

    他是布洛克·加里弗……蛮力与常识超乎常人的战士。

    「亚彼思帕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他这震痛耳膜的怒吼声一吼,席尔二世哼了哼鼻息,一副扫兴的模样。

    「我正要问出『罪龙之气息』在什么地方呢,别来碍事。」

    「您的手段太野蛮了!就算她是龙徒……她还是个小女孩啊!」

    「尽管不构成法律问题,不过世人可不会默不吭声,恐怕您的评价会一落千丈。」

    相对于布洛克的激动情绪,一样身穿灰色衣服,跟随在他背后的男子这么说着,态度表现得冷静许多。面对不悦地皱眉的席尔二世,他又继续说道:

    「当然我不会把这件事情泄漏出去,我可没那个胆量与您为敌……不过,团长可就不一定了,毕竟这个人的头脑不太好。」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席尔二世冰冷地说道,十几只胡蜂顿时包围两人。望着恶心的蜂群,男子轻轻耸肩。

    「我怎么敢呢……您在找的『龙息』恐怕在班·佛雷特兰德身上。」

    「欸,史库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请团长闭嘴。」

    史库吉板着脸回应布洛克,又朝阿缇尔瞄了一眼。

    像是在对她说——「抱歉罗。」

    「经由中央本部调查,我们得知他只是个普通人类.不曾与这位少女以外的龙徒和龙有任何接触,却会喷出火焰『龙息』……我们因此推测,他和『罪龙之气息』可能具有相当高度的关联性。」

    「佛雷特兰德有『龙息』?……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及早向我报告?」

    「我们在今天早上接到调查报告,而且——好痛。」

    「因为我们的敌人只有龙徒!」

    布洛克大吼,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史库吉,震动实验室内的空气。

    席尔二世烦躁地啐了一声,弹了一下响指。包围布洛克等人的胡蜂像是受到声音吸引般纷纷回到他身边。

    「……我命令你立刻把那个骗徒带来这里。」

    「『抗龙党奋勇开拓团』遵命。不过,我们有个条件。」

    出声回答的是漠然挑起单边眉毛的史库吉。

    「请停止拷问那个小女孩。还有——恕我们无法继续配合命令,这已经超出护卫团的工作范围,在这任务结束后,请准许我们回到中央。」

    「哼,没问题,能取代你们的护卫团多得是。」

    「感谢您,亚彼思帕大人。」

    他将右拳抵住心脏,左手放在背后,以「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方式敬礼,露出假惺惺的微笑。布洛克则是连礼也不敬,大步离开办公室。

    目送两人离开后,布兰迪忽然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转过了头说道:

    【『和他无关』……你刚才确实这么说过吧?】

    她没有回答——恍惚的意识中,她只想着一件事。

    她心中想到的不是家乡的孩童,不是母亲诺尔甘迪亚。不知为何,她在最后居然想起七天前才刚认识的那个轻佻肤浅的骗子。

    阿缇尔的意识沉落在也许再无光明的无垠黑暗中。

    ◆□□◆

    「加洛莉亚,快起来!」

    在太阳高挂天际时,班冲进加洛莉亚家中,两手提着好几个里面装满家当的包包。

    他把行李丢在玄关,一个人在加洛莉亚家中东奔西跑。他先跑到加洛莉亚在二楼的房间,确认她不在房间里后,又下楼探了一下厨房和客厅,但都没见到加洛莉亚的身影。不管他再怎么呼唤,也无人回应。

    「她出门了吗……可恶!」

    时机没抓准。自己在这里磨蹭的时候,席尔二世他们应该正在拷问阿缇尔。他们也许会施加暴力,她也许会身负重伤,而且……她也是个女人,他们很有可能会以那种手段对付她。傣管她只是个少女,外表却是相当出色,要是发生那种事情,将造成无法抹灭的伤害——

    班突然回神,停下搔着头发的手。

    (…………?为什么我要担心阿缇尔?)

    应该担心的不是她,而是万一她说出「龙息」的下落,恐怕连自己和加洛莉亚都会遭到追杀,却不知何时转移了焦点。

    「……我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我的作风啊。」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那个女孩子?

    答案很简单。因为阿缇尔是自己憧憬的对象。她是自己这辈子遇过的女性当中,最坚强而且直接、单纯的女孩,因此令自己憧憬不已。应该只是这样——

    (——不,不对……)

    他像是要寻求更进一步解释,按住了胸口。

    从刚才开始,不对,早就在胸中骚动的这份情感不只是憧憬,而是更激烈、更伤感、更热情……更重要的情感。

    他不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字汇表达,只是深感困惑——毕竟他从未对荒野中遇到的女孩子抱持过这样的念头。

    他板起脸,摇摇头,强迫自己甩去脑中的疑问。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加洛莉亚。

    (还没找过的地方……只剩这里了。)

    他推开走廊底端那扇门,走进阿缇尔的房间。

    过去当作仓库使用的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除了房内原本摆设的床和梳妆台,几乎空无一物,非常有少女的特色。

    加洛莉亚也不在这里。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关上房门时——眼角余光捕捉到鲜艳的色彩,握住门把的手顿时停下动作。

    在镜面模糊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条摺叠整齐的茜色布料。

    那是阿缇尔的领巾。她常自豪那是属于龙徒的骄傲,几乎不曾离身。

    「不过,我记得那一天她没系上这条领巾……」

    他低声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取过领巾。

    领巾质地轻薄,意外细致而且柔软。鲜艳的茜色如直接编入夕阳余晖一般,就算单纯当成饰品也相当亮丽。

    (——咦?)

    他注意到布里有个硬物,层层掀开叠起的橘红领巾,发现最里面包着一条眼熟的银色链子。

    那是之前班买给她的银链,设计简洁兼具流行,也许是因为重击过龙徒头部的关系,扣环扭曲变形。她似乎试过自行修理,留下了不少道小伤痕——看起来像是齿痕,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她在那之后就没戴过这条银链,既然坏掉也是无可奈何,可是为什么要收在这么重要的领巾里面?

    「……啊。」

    ——茜色是特别的颜色。

    她说过的话在脑海苏醒。不仅如此,她还如此说过:

    ——我们带着信赖与敬爱,将重要的事物以茜色珍藏。

    (……这是…………开玩笑的吧?)

    他用力握住坏掉的银链与茜色领巾……以全力紧紧握住。

    心中的焦躁尚未平息,状况不见好转,但他胸中燃起了一把火焰。

    至少她对我——她信赖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大骗子。

    「好了……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班盯着梳妆台镜子里映照出的模糊歪斜的自己,喉咙咕噜作响。

    「我没那么天真,还不至于认为别人信任我,我就不能背叛对方。」

    对方可以自行选择信或不信,他就是利用这一点赚钱。这部分毫无疑问。

    也就是说,这构不成理由。

    「再说,我现在遇上了生命危险,在这世上,我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这也是实话。他朝镜子里的自己点头,又开了口:

    「她就算可怜,我也没有义务帮忙,对吧?」

    没有半点异议的余地。

    就是这样没错。这时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才是在开拓边境这里的正确做法。镜子里的骗徒不也正笑容满面地深呼吸吗?

    「好,『唬烂班』,虽然伤心,不过告别女孩子不是常有的事吗……你一定能把阿缇尔忘得一干二净。」

    他找到了行动的理由。

    (……所以,我……这一点也不符合我的作风啊?)

    他哭丧着脸,把领巾和银链塞进上衣口袋——从被「龙息」的火焰烧成焦炭的梳妆台前跑开。

    即使不符合自己的作风——

    (我对阿缇尔……)

    他跃过抛在地上的行李,就在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的瞬间,他突然闷哼一声,身体垂直浮起——在摔落她面后,他才惊觉自己的肚子被揍了一拳。

    他吐也吐不出来,忍着内脏痉挛的疼痛,拚了死命抬头。

    站在面前的是挺着岩壁般胸膛的壮汉,后面还有好几个巨汉。

    「……各位,别动手。你就乖乖让我们绑起来吧,小子。」

    「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团长布洛克·加里弗气势威严地下达指令。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在确认金额后,在这里签名。」

    她随手在与假笑一同递出的文件上签名,接过一个厚重信封,里头放的是高额的州国票据,只要拿去银行就能兑换同等现金。

    把信封放进口袋后,她离开了整洁明亮的办公室。「亚彼思帕斯」连接待自己这类市井小民,都肯砸大钱另外盖出一间办公室。

    她轻轻扬起嘴角。尽管走廊上没有东西可以照出自己的脸庞,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肯定会照出一张犹如从坟墓捡来的笑容。

    她彻夜未眠,却不觉得困……原因也许是心痛。

    为了走到这一步,她失去了许多东西。

    在懂事时,她失去了双亲。

    在期盼成功踏入边境时,她失去了安逸。

    至于失去理想与正义,也不是最近的事。

    而现在,她失去了两位友人。

    如今,她得到了一大笔钱,一笔以正当手段赚个十年也赚不到、足够让自己摆脱无名小卒的巨款。这确实是能向众人夸耀的一大成功,但是……

    她心痛难耐。在这痛楚中,她得到的恐怕只有一辈子也消除不掉的烙印。

    她摇摇头,又再迈开步伐。

    无眠的夜晚或许仍将继续,后悔做出这个选择的日子也不会结束。

    不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路往前行吧。就算垂着头,也要笔直前进。

    就算原本以为的玫瑰色梦想,如今褪成了苦涩冰冷的灰黑色——

    人群聚集在马路上围观,发出一声又一声数不清的叹息。

    同时,遭人以膝盖痛殴肚子的班无声颓倒在地。

    「——史库吉,现在几点?」

    布洛克漠然俯视在地上挣扎的班,头也不回地问道。史库吉于是无精打采垃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快四点了。」

    「小子,你听到了吗?」

    班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似乎是以此为回应。

    他一再遭到痛殴,又踹又摔——被打得浑身是伤,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没有受伤的地方,而且也许是扭到脚了,左脚异常疼痛。

    最惨的是,他的脸上伤痕累累。

    他重要的生财工具上布满瘀青,肿得惨不忍睹。或许是肿起的左眼遮蔽视线,他的身体迟迟无法取得平衡。

    布洛克接着又随手朝他的鼻子揍了一拳,往下望着鼻血在空中划出弧线后倒地的班,语气严肃地开了口:

    「你已经连续挨揍两个小时,应该很明白自己没有胜算吧?」

    班没有回应,不是因为他早就把要讲的话讲完,而是对方说的确实没错。

    布洛克沉痛地叹息一声——从佩带在腰间的黑橡木鞘中拔出大斧,一拳打在将冲击转为热能的欧莱钢斧上。金属鸣声响起,吸收非人臂力的刀身微微泛红。

    「你要是继续抵抗,别怪我解除绝招·火焰大魄力斩的封印——」

    「…………」

    「——小子……」

    透过灼热刀刃,布洛克射出犀利目光。

    班站了起来。

    他的双脚颤抖,眼神涣散,不过……他确实站了起来。

    突然铿的一声轰隆巨响,布洛克咬牙切齿,把大斧往下一挥,砍在石板路上。

    「我真搞不懂你,小子!你为什么要站起来!你为什么要抵抗!像你这种小角色,难道以为可以打倒我们『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吗!」

    「……怎么可能……我又痛,又难过……全身没一个地方正常……」

    班老实回答,脚往前滑一小步,准备冲刺。

    「可是……没办法啊……虽然不像我的作风……可是……」

    疼痛。恐惧。别闹了。拜托饶了我吧——

    (可是……)

    颤抖的双脚缓步前进。

    畏惧的心愈来愈焦急。

    「我对那女孩……对龙徒阿缇尔……」

    这不是一夜缠绵的爱。

    这不是梦幻泡影般的风流韵事。

    这是激烈感伤且热情,在心中熊熊燃烧的——最强火焰!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了啦————!」

    撼动大气的吼叫令在场所有人不禁屏息,甚至忘记呼吸。

    人群、布洛克与「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时间瞬间停止转动。

    班利用这一瞬间冲了出去,穿过布洛克身边,突破「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包围,头也不回地冲离这个地方。

    「糟糕!他逃走了,团长!请下达指示!」

    「…………哼,指示?对了——史库吉,现在几点?」

    布洛克没有回头,语气沉稳地问着慌张失措的史库吉。史库吉因为他那悠哉的态度板起脸孔,再次掏出怀表说道:

    「……刚好四点,怎么了吗?」

    「工作时间结束,全员撤退!」

    「什么!」

    史库吉听见布洛克理直气壮地发号此一施令,忍不住张大了嘴。

    「等一下,团长……您是认真的吗?您就算讨厌这份工作,还是得确实执行啊!」

    「史库吉,我们的工作是把那小子带到亚彼思帕大人面前。」

    布洛克一脸无辜地偏过头,看着大声责备自己的下属。

    「我们这不是完成工作了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能保证他不会在途中改变心意逃走吗?何况……他把那个东西抢走了!」

    「那个我的东西,要给谁是我的自由。」

    面对指着自己怒吼的史库吉,他悠然耸肩。

    他敢打赌。那小子确实是软弱了点,不过绝对——至少现在绝对不会逃走。至于那份饯别礼物……说不定的确是太昂贵了点。

    「可是……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您至少要阻止他啊!」

    「阻止他?别说傻话了,史库吉。」

    面对咄咄逼人的史库吉,布洛克露出了一口像是能映照出对方模样的皓齿。

    「在这开拓边境,你根本没办法陧止一个恋爱中的小伙子。」

    在霍普堤大圣道上,连载运货物的马车也动弹不得的混杂人群,此刻却从中分了开来。

    男子奔跑在其中,前方人群纷纷闪躲。

    (我这个笨蛋……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班的速度称不上快,脚步踉跄,甚至不时跌倒。

    不过,他的心意坚决——他带着壮烈决心,不允许他人嘲笑或是挡住前方的路,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睁大眼,从他面前退开。

    (可是我注意到了!就算也许太迟,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

    这既不是以花书巧语来粉饰自己,也不是以虚情假意去瞒骗对方。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意绝无半点虚假。

    谎言是一直以来保护他的唯一武器——第一次抛下武器,放下武装,他心中只有不安。

    所以在内心翻滚的灼热,那由心意点燃的篝火,揭露出的正是「唬烂班」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一颗真正赤裸的心。

    (这场恋爱……绝对不只是逢场作戏!)

    「亚彼思帕斯」的办公大楼就在眼前,班从破烂的衬衫上头按住腹部,瞪向再过数秒即将抵达的大楼门口。

    厚重的橡木门扉在他抵达前缓慢开放,他拖着蹒跚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在门前止步,望见出现在眼前的——蜂蜜色发丝的噩梦。

    「加……加洛、莉…………亚?」

    尽管他只睁着一只眼,还是不可能看错。从办公大楼走出的人,正是酒馆「迷途之人」的首席舞者——加洛莉亚·艾尔芭。

    她注意到班,惊讶得身子一颤,倒抽一口气。

    班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因为绝望、恐惧与无奈而冻结的脸庞,和——怀中露出的装满州国票据的厚重信封,他再无怀疑。事实不由得他怀疑。

    一回神,他已经抓起加洛莉亚的衣领说道:

    「——你出卖她了吗!你……出卖了阿缇尔!」

    「……对,我不是说过吗?我可不想在边境老死。」

    加洛莉亚露出微笑,神情疲惫。那是带着累累伤痕,令人心痛的微笑。

    「你知道『亚彼思帕斯』出了多少钱吗……?那是让人不禁觉得过去在边境辛苦工作实在太傻的一大笔钱,就算要到首都工作……也不成问题。」

    「你为钱出卖了她……」

    「……没错!我忍耐十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怎么可能放手!在边境度过的十年岁月有多漫长……你应该了解吧!」

    嘶哑的尖叫听来宛如罪人的告解。

    加洛莉亚双眸湿润,反扯住他的胸膛。

    「你不也是一样吗!你骗了她……我没说错吧!我也不想背叛她啊!可是我——我不想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没办法……我无路可走了啊…………!」

    她说得激动,说到最后嗓音嘶哑,听也听不清楚。

    班在她游移目光的瞪视中,缓缓放开手。

    「……你说的对,我没有资格怪你。」

    他浅浅一笑。

    「谁有资格责怪为了生存卯足全力的人呢……所以能让我们醒悟的只有自己,不是吗?」

    「你说的不过是……痴人梦话罢了。」

    「事情有些时候就是得靠痴人梦话来解决。」

    他答得迅速,静静按住加洛莉亚的肩膀。加洛莉亚没有抵抗,摇摇晃晃地退到路旁。

    在班走过她面前时——她颤声叫住了班:

    「…………一起逃吧。」

    班没有回头,她不禁继续说道:

    「逃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不逃?我们根本没做错事啊!你也和我一起逃吧,钱的话要多少有——」

    「加洛莉亚……!」

    班朝着在背后苦苦哀求的加洛莉亚大喊一声。他喊不出多大音量,但从气息中能感觉到加洛莉亚僵直了身子。

    他没有回头,握紧的双拳颤抖着。

    「……和我一起走吧。既然你都骗过她了,就该和我一起去面对吧?」

    「……我……做不到…………!」

    如沙石摩擦的微弱语声轻颤,她像个做了恐怖噩梦的孩子,发出抽噎的呜咽声。

    若是继续听下去,也许会忍不住转身关心这个失声痛哭的女人。

    不过,他没有回头的打算。

    他抬起溶化般的沉重步伐,踢开了眼前大门。

    在那之后,开拓镇亚彼思帕斯再也没有人见过加洛莉亚·艾尔芭的身影。

    ◆□□◆

    「哼——真没想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办公室里的景象和今天早上没有多大差别。

    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坐在办公桌后头,圆脸上咧开了嘴,胡蜂也照样如一阵黑风盘旋,不过……班的视线只集中在一个地方。

    ——在那台束缚在角柱状机械里,无力地低垂着头的少女阿缇尔。

    席尔二世跳下椅子,走到束缚她的装置前。

    「我们先来谈条件吧。只要你乖乖交出『罪龙之气息』,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班朝视线犀利的席尔二世缓步走近,嗓音乾哑地向手握住装置管线一头的对手紧张地问道:

    「你……你到底打算拿这危险的东西做什么……?」

    「哼,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蠢问题。」

    席尔二世哼了一声,手挥向一旁的装置。

    「我是先驱者,开拓道路,建筑城镇,累积财富……为了达到目的,前方不管有多大阻碍,都要设法排除。河川泛滥就兴建堤防,土地干涸就开沟引水,龙徒捣乱,就反过来利用他们的『龙息』。」

    「……你打算把『罪龙之气息』当成武器使用吗?」

    「哼,没错。只存在于古老记载中的、罪龙尼格鲁古勒夫的『龙息』……其利用价值极高,实在难以想像会为我的财库带来多惊人的财富。」

    在他的一双小眼中闪烁的,是无穷的野心与欲望沸腾、坚定不移而骇人的鬼火。州国首屈一指的先驱者——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是窝藏在边境,比野兽还要恐怖的怪物。

    在锐利视线的注视下,班的双脚发颤,脱口说出脑里浮现的想法:

    「可——可惜你的计划有重大缺陷,席尔·利穆·亚彼思帕!」

    他换了个姿势,好让颤抖的双脚重拾微薄的胆量。

    「『龙息』确实威力强大,不过不只如此!龙工艺品的武器也是非常危险,何况那群人会把手脚绑住再从悬崖上跳下去当作修行!你以为和他们正面对决有胜算吗!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你怎么突然严肃起来了,哼——」

    席尔二世眯起眼,盯着说得彷佛身历其境的班,发出刻意的笑声,那是带着嘲弄、自信满满的大笑。

    「这完全不成问题,事情很简单,就是要能防御龙工艺品制成的武器,要有对抗龙徒的体能,又能自在操纵『龙息』……只要有一群强悍又纪律严明的骑兵队,问题就能一次解决。」

    席尔二世用自负的眼神望向通往隔壁的门扉。

    门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声响。

    班联想到火车引擎室。铁块激烈咬合,奏出独特旋律。引擎转动涡轮,产生动力,提供至各零件的乾硬噪音——那是启动巨大机械的声音。

    一阵恶寒窜上背脊,他信任自己的直觉,猛然往后跳开。

    刹那间,门扉连墙一同炸裂。

    爆炸声与石头碎片纷飞,一道庞大的影子逼近眼前。他哑然张口,仰望从隔壁破墙而出,举止粗暴的巨型身影。

    「哼……如何,这焕发的英姿!这正是用以狩龙的骑兵,名为——泛用式人型机械士兵『赤焰·亚彼思帕88』。」

    「哇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班用尽仅存的力气大叫,双手抱头。

    眼前的物体约有班的两倍大,机械名为人型——也真的是仿人类造型,只是仿造方式相当粗糙,简直宛如一具玩具锡兵。机体犹如将铜桶横放,从中伸出灵巧的四肢,看上去相当不协调。左手前臂为大炮炮身,强调出这是一具机械骑兵,是用来打倒敌人的机械士兵。

    在机械士兵的机体上半部,有个人坐在操作席上,手握操纵杆。

    「——哟,佛雷特兰德,你变帅了呢。」

    「布……布、布兰迪!」

    班用没有受伤的右眼,回望在机械骑兵上头露出卑鄙笑容的人——布兰迪·欧兹·席尔二世则是拿着从连接阿缇尔的装置中延伸出的管线,信步从机械士兵的双脚间走了出来。

    「这是使用经过全面强化的欧莱钢,以及搭载改良式殴莱引擎的怪物机械,再加上——欧兹!」

    他神气地挺起胸膛,把管线往上一抛,布兰迪随即接上机体上半部的插座,外型愈来愈像一个有线操纵的玩具,可是……班不知为何全身寒毛直竖,赶紧依从直觉,往侧面飞扑。

    瞬间——炮口喷出的暴风雪撕裂空气,冻结地板与墙壁。

    (那是阿缇尔的『龙息』……!〉

    布兰迪低头看向在地上打滚的班,咧开了嘴角。

    「这也能操纵『龙息』哦。」

    「佛雷特兰德,你是最先目睹这英姿的人,也是第一个战果。」

    悠然说完后,席尔二世走回装置旁,像是决定袖手旁观——也像是退到远离战场的位置。

    班拚了死命硬挤出声音,甚至忘记站起身。

    「慢、慢着!你要是杀了我,你就不知道『罪龙之气息』在哪里了!」

    「不劳费心,我会冻结粉碎你的尸体,再慢慢挖出来!」

    ——班无法正确理解随之而来的事情。

    他只能从如遭到打桩机冲撞的力道,以及向前飞去的周围景色,推溯出自己遭机械士兵往肚子揍了一拳,飞了出去……由于他慢条斯理地推测,导致后脑勺狠狠地直接撞到地上。

    布兰迪睥睨着苦闷呻吟的班,脸上浮现嘲讽的笑意。

    「这是你得意忘形的报应。你想要我怎么杀了他呢,老板?」

    「我要你慢慢折磨他到死。打断他的手脚,捣碎他的内脏,用火烧他的双眼,再拔出他的舌头,丢进嚼铁蚁的巢穴,让他尝尝从骨头往外穿破皮肤的滋味。」

    「哈!真是令人不敢恭维,不过……这方式还不错。」

    布兰迪眯细双眸,冷笑了一下。

    机械士兵的手臂挥向侧腹,班再次飞到半空中。他被揍飞数公尺,在跌落的同时——地板上落下巨大黑影。

    「——对了,你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字呢。」

    话声由头上经过,再抬头往上望简直是自寻死路……

    铿的一声刺耳声音响起,在跳过他身上的机械士兵上头,布兰迪俯身向前,深吸一口气:

    「烙于其身,随念成咒!吞噬万雷……吾名为布兰迪·欧兹!」

    他野蛮又傲慢地吼出名号,宛如要星球万物皆听他指挥。

    接着,从他口中迸出的光芒化为烧灼天际的闪电,打在班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

    电光贯穿身体,雷鸣撕扯脑内,班不由得惊声惨叫。

    「龙息」的攻击不足一秒,他已全身皮肤撕裂、烧灼,冒出恶臭浓烟。

    「还不到倒下的时候哦。」

    说着,机械士兵的手臂挥出,毫不留情地把班揍得撞到墙上。

    他背倚着墙,正要重新坐好时,机械士兵又逼近过来,往他的肚子揍了一拳。轰声大作,坚硬的马格帝博石材在冲击中破碎,将他嵌在后方好几公尺的墙面上。

    「哎呀呀……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耳边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机械士兵殴打他肚子的右臂又更加重了力气。

    「你打算来个英雄救美,救出阿缇尔吗?你居然为了那种冷若冰霜的小鬼特地来送死——哈!实在太好笑了!」

    在布兰迪抛下这句话的同时,机械士兵又揍了班一拳。背后的墙壁碎裂,班深深嵌在墙里,总算得到机会喘息。

    「……你骗人……」

    他剧烈咳嗽,趁着吸气的空档出声说道:

    「她容易动怒,容易上当……又爱笑,你说她冷若冰霜?哈哈……真是天大的谎言……没有人会受骗的。」

    「呵,我说错了吗!那你就带着误会下地狱去吧!」

    话声一落,机械士兵马上出拳,接着又追上弯下身子滑坐在地的班,伸出左臂的炮身——但布兰迪却突然皱眉。

    班疑似是被掉落的墙壁碎片砸中,按住头站起身……他没有按住被足以粉碎岩石的机械手臂痛殴的肚子,反而按住了只是被碎片砸中的头。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他身上就散发出奇怪的焦肉味。雷光烧灼他的身体不过一瞬,刺鼻的恶臭却不曾散去。

    「……哈哈,就、就算是垂死挣扎……还是值得一试。」

    尽管虚弱。班确实笑了。

    闪光瞬间四射——机械士兵的手臂从中断成两半,掉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响音。

    「什么?啊…………咦?」

    席尔二世张大嘴,惊讶地叫着,班于是秀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把沉甸甸的——高温灼热的大斧。

    「强化欧莱钢制成的战斧……!可恶,布洛克·加里弗!」

    「嘿嘿……我忍住了。只要用它承受攻击,再将受到的冲击累积起来,就连那具坚固的机器人也有办法劈开……不过我快痛死了……」

    班朝激愤的布兰迪掀起上衣,为了藏起灼热大斧,他的肚子被灼烧得惨不忍睹。

    烫伤的伤痕应该永难抹灭——但能让眼前的龙徒大受打击,这个代价还算值得。

    「……你、你还……满有骨气的嘛!老实说,我之前一直小看你了!」

    布兰迪的拳头气愤颤抖,抽搐似地扬起嘴角。

    「不过,不过!你该不会以为能用那把斧头扭转现况吧!你以为能敌得过我的『力量』吗!」

    班当然没如此乐观,不管武器再强大,挥动它的毕竟是众所公认的懦弱骗子,所以——

    「——当然!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这个连自己也骗不过的漫天大谎唤醒了「罪龙之气息」。

    火红烈焰向上狂卷,团团围住巨大的机械士兵,在布兰迪的身影消失于火焰中的同时,班冲过了机械士兵脚下。

    打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机械士兵。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连系阿缇尔的装置!

    「咿!欧、欧兹!快过来!」

    胡蜂群宛如呼应席尔二世的尖声惨叫,在班面前筑起一堵墙,挡住他的去路。数量之多,就算他挥动手中武器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于是他用力闭紧双眼——直冲进嗡声响起的黑色浪潮。数也数不清的毒蜂一拥而上,纷纷聚在他身边。

    「哼、哼哼——真是吓到我了呢,佛雷特兰德!不过到此为止了!谁、谁叫你瞧不起我,才会吃苦、头…………!」

    席尔二世说得半是焦躁半是放心,然后突然间跳了起来。

    黑云般的蜂群有一部分呈现不自然的突起。

    从突起部分冲出的是——手握灼热大斧的班。

    「快……让开!」

    「哼——哼啊啊啊啊啊!」

    席尔二世连爬带滚地从装置前面逃离,班几乎在同时奋力挥下大斧,砍向装置上方。

    刺耳噪音响起,装置外板扭曲变形,机械零件接二连三地爆炸,由内侧冒出黑烟。青白电光划过装置表面,小爆炸接连不断,飞散的螺丝划过班的脸颊。爆炸并未维持多久——

    宛如怪物耗尽力气般,束缚阿缇尔的手铐与锁链随之迸裂,班赶紧上前抱住她……但又没有足够体力,最后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为……为什么!为什么胡蜂没有上前攻击!」

    席尔二世歇斯底里地大叫,肥胖的手指不停搔着脑袋。

    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拍打阿缇尔的脸颊:

    「阿缇尔,阿缇尔!快起来,阿缇尔!」

    他在阿缇尔耳边大喊她的名字,过没多久,阿缇尔柳眉轻扬,唇边吐出轻而细的呼吸。

    不久,她低阖的双眸微睁,恍惚的银瞳映照出班的脸。一望见班,杏眼猛然圆睁。

    「——你……!…………唔,你……?」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拜托你就……先别管这么多了。」

    她身子一颤,眯着眼打量起班,迟疑地偏过脖子。看来是肿胀的脸令她一时间难以判断。

    「……算了,总之你别离开我,状况很危急。」

    阿缇尔讶异地眨眨眼,审视起四周情形。

    蜂群如茧包围两人,刺出毒针,嗡声四起,显得攻击性十足,不过……在双手敞开的范围内并没有半只胡蜂入侵。

    阿缇尔愣愣地望着蜂壁,班举起右手说道:

    「怎么样,阿缇尔,这对驱虫真的很有效哦。」

    「啊——」

    班兴奋地说着。他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只朴素的戒指——阿缇尔惊讶地盯着那只龙工艺品的简朴戒指,语气些微上扬,悄声低吟。

    「护身符……你还戴在身上……?」

    「咦?嗯,我不是说过会好好珍惜吗?」

    「你、你………………唔!」

    她一听见回答,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慌乱。她胡乱挥舞双手,说些不明所以的话,最后撇过了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哇,你不觉得我刚才那句话很帅气吗?」

    她用眼角瞥视,班傻笑着说道。

    「那根本不成理由!你、你——你不是和我没半点瓜葛吗?」

    班打算以玩笑带过,她却没轻易被说服,露出了严苛又冰冷的锐利目光紧瞪着班。她的双眸如冰柱,不容许他闪躲。

    ——于是班轻柔抱住了阿缇尔娇小的身躯。

    「哇呵——你、你在做什么……!」

    「当然有关系!」

    她扭动着身子,连忙挣扎。他轻声在她耳边呢喃。

    「你真的造成了我很大的困扰,也惹来不少麻烦,可是——不能说和我毫无关系。」

    「……?」

    「这个说来话长……不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班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望着那双困惑的银瞳,深吸了一口气后,诚心诚意地说出不带任何虚伪与算计的一句——

    「——我说了谎,对不起!」

    ——并且深深地低头鞠躬。

    在开拓边境引起的风波,归咎下来全是自己的责任。他依然认为因为受骗而愤慨、对于骗人感到胆怯的人没有资格在荒野闯荡,但若是瞒骗并且伤害自己喜欢的女孩,还若无其事地安稳度日……这种男人没资格待在荒野。现在的班就是这样想的。

    阿缇尔实际上应该只沉默了半晌,班却觉得自己盯着地板看了良久。

    「——————你这个…………蠢材!」

    颤抖的怒吼声突然大作,他的脸猛然被一双手给捏住。

    阿缇尔用力捧起他的头,让他深怕自己的脖子会被扯断,映入他眼中的则是——

    「你的生财工具……全毁了啊……!」

    阿缇尔露出像是生气般的笑颜。

    她脸上带着的不是灿烂的笑容,不是清新的微笑,最接近的形容词应该是……半哭半笑。

    银瞳中没有泛出一滴泪珠,不过——她的神情却是最明确的回答。

    班差点忍不住夺眶的泪水,赶紧别过头说道:

    「对、对啊,你说该怎么办才好!我可是拚了老命哦!」

    「说的也是,你的伤势这么严重……这是弱者难看但拚死战斗的伤痕。」

    阿缇尔的手指划过他脸上的伤痕,轻声继续说道:

    「谢谢,这不只是表面上尽礼数而已,我是由衷——感谢你。」

    她真挚、认真而笔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眸。

    深邃银眸令班不禁屏息——接着又赫然惊觉自己映在对方眼中的模样憨蠢,连忙甩了甩头。

    「总总、总之我说完了。我们快逃离这里吧!你站得起来吗?」

    「嗯……虽然应该跑不快。」

    阿缇尔点头,有些歪歪倒倒地站起身,班也跟着笨手笨脚地站了起来,呻吟一声。尽管情况不乐观,他依然不放弃希望。

    「应该没问题吧。我身上还有你给的超强除虫戒,接下来要是不杀出条活路,我就不配当男人了。」

    「……除虫……我承认戒指确实只有那么一点效用,本来打算要做成驱邪的护身符……做得还满认真的呢……」

    班抓住口中喃喃自语的阿缇尔,走进蜂群。

    他往一旁瞟了席尔二世一眼,发现他正拚命地把圆滚滚的身体藏在桌子底下,混乱与畏惧掳获了他,看来这人是既不打算也没有余力阻止他们离开。

    (这么一来,问题只剩……那家伙了。)

    他板起脸,蜂群往左右退开,在开阔的视野另一头等着他们的是——待在机械士兵上头往下俯视,一脸茫然的布兰迪·欧兹。

    「………………这是怎么一回事?」

    布兰迪低呼一声,神情彷若幽灵,从机械士兵上头探出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龙工艺品……那是龙工艺品的效用吧!你为什么有那东西!该不会,你该不会————!」

    「是我交给他的。」

    阿缇尔站在班背后,回答了狂乱嘶吼的布兰迪。她瞄了一下身旁握住自己的手,又开了口:

    「我判断他是值得托付的对象,毫无疑问。」

    「只有自认可信赖的对象,才能把注入自己力量的龙工艺品交给对方……你该不会忘记家乡的规矩了吧!」

    「我当然没忘,布兰迪……真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星辰守护者的规约。」

    班听了布兰迪的话,吃惊得低头看向阿缇尔。

    她依然面向前方,稍微用力回握了一下班的手。

    「他虽然软弱又没胆量,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大骗子,可是…………也是我引以为傲的笨弟子。」

    「…………开、什么玩笑……!」

    布兰迪的双肩不住颤抖,黄金双眸闪烁,朝机械士兵的胴体挥了一记足可血流满手的重拳——然后猛地抬头。

    「开什么玩笑,阿缇尔!别小看我……我的『力量』不只如此!你根本赢不过我!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龙的声音——!」

    「你这家伙该不会……!」

    阿缇尔绷紧了神经大叫——布兰迪的嘴同时往耳朵方向裂开。

    这不是比喻,他那一口獠牙般的尖牙向外伸展,远超出原本的骨骼,彷佛只要把头伸进他嘴里就能窥见他的胃底。

    外表上的变化不仅于此,他的身体如蜡融化,包覆机械士兵,皮肤也变得黝黑,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