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耳奈露莉

9 奈露莉的永夜

    奈露莉穿着一身死人装扮,琅琅读出这一段预言。

    下午九点半——这是今天最后的挑战。

    「想参加的就到一楼大厅集合。重复一遍——」

    以宿舍塔委员的广播声为信号,我合上看到一半的书本。

    穿上手边最温暖的毛衣,再套件运动服实在有点紧,但我还是硬把扣子扣上了。加件外套,再围上毛织围巾,然后戴上帽子。穿了两双袜子后,还硬是在冬靴的缝隙间塞了很多报纸。

    最后拿起放在门边的雪杖。

    站在楼梯旁的瓦吉和萨嘉大人也同样穿着保暖的重装备,

    「雷治也要去吗?」

    萨嘉大人肩上担着不知道是不是专人制作的帅气冰镐。

    「亥金呢?」

    「那家伙说他不去啦。」

    瓦吉用下巴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房门。

    里头传来了叫声。

    「在这种暴风雪的夜里跑出去简直是疯了!我要留在宿舍里!」

    「随便你。」

    瓦吉打鼻孔哼了一声,「那我们出发吧。」

    一楼大厅前已经被准备前去突击的学生们所吐出的呼息染得一片雾白。

    以隶属防卫队的四楼学长为中心,开始进行作战计划的最终调整。

    「已向各宿舍塔传达完毕!」

    「风向,西北……不对,是北北西!」

    「视野依然相当险恶!」

    「确认手电筒有没有电!」

    「好,发下去!」

    「似三人为一组!每组发一支手电筒!」

    身材壮硕的三年级学长把绳索缠在腰上,回头对我们露出笑容。

    「唷,小心别走丢了,不然到春天之前可是找不回来的唷。」

    他是蹴球队的前锋。在宿舍塔里也担任相同的职务,率先走进了皑皑大雪中。为了不让自己在暴风雪中迷失方向,他腰上的绳索就由副手抓着。

    「没问题的啦。」

    瓦吉打开手电筒的电源。

    「学长才是呢,你不会有问题吧?」

    在萨嘉大人询问的同时,前锋解开了外套的钮扣,刻意从怀里拿出热水袋给我们看。

    「外环路没发现敌人的踪影!」

    靠在门板上的防卫队学长喊了一声。

    「好,出发吧,第十宿舍塔出击!」

    在斯裘巴的一声号令下,约四十名学生义无反顾地随即投身于黑暗之中。

    「好冷好冷好冷……」

    「别停下来啦!」

    「呜喔喔喔喔——」

    「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肆虐的狂风与迎面袭来的纷纷大雪教人忍不住发出哀号。

    但比起扑面袭来的雪霜,那些在脚边飞舞的碎雪花反而更麻烦。连想好好睁开眼睛看清楚路况都办不到。

    「各小组带好队!绝对不要走散了!」

    防卫队的学长扯开喉咙大吼。

    我跟萨嘉大人一起抓着瓦吉的背部,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艰难地举步前进。

    走出外环路之后才是真正的地狱。

    因为是没人会经过的道路,路面的铲雪工作也只是随便做做。夜色更浓重了,风吹得加倍狂乱。树林晃动着,从头顶传来歪扭倾倒的声响。手指与脚趾头都开始发麻了,一呼吸鼻腔深处就感到刺痛。按住一边的鼻孔试着想把鼻水吸回去,下一秒才发现鼻水冻到都塞住了。要是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在这种地方丢了一条小命。

    五感遭到封印的学生们不禁陷入莫大的恐慌情绪中。

    「救命啊!我不晓得掉到什么洞里去了!」

    「快抓住我的手!」

    「别靠近树木!那里不好走!」

    「啊啊,上帝啊……」

    「鞋子!我的鞋子啁啊啊——!」

    「已经挖不出来了!还是放弃吧!」

    「谁来背我啦!」

    「妈妈——!」

    用肉眼都看得出来走在我们前方的瓦吉脚步已经变得迟缓了。

    「喂,只剩一点点了!加油啊!」

    「我已经……到极限了……就让我留在这里……」

    瓦吉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在灯光的照射下,他张整脸几乎都被白雪遮掩住了。搞成这样,看来奈露莉特地为他织的那顶只露出眼睛的帽子也没什么效果啊。

    我将雪杖插在雪地里,抓着瓦吉的肩膀用力摇晃。

    「别说那种丧气话!」

    手电筒从他的手里掉落,就在这个时候——

    我们的前方突然亮起柔和的灯光。

    「第一波,抵达目标!」

    「点灯结束!」

    萨嘉大人搂住我们的肩膀。

    「瓦吉啊,那就是厕所的灯啊。」

    听起来就像电影名称或什么主题般,那真是美好到令人向往的一句话。一半身子都陷在积雪里的瓦吉狼狈地捡起还在发光的手电筒。

    只要一栋宿舍塔全体总动员,厕所几乎就要被塞爆了。

    这种时候要是再跟其他宿舍塔的同学撞见肯定会出大事的。在天寒地冻的险恶日子里排队上厕所简直生不如死。之前曾发生过十二宿舍塔的住宿生同时来抢厕所的情形,每个人都带着雪杖或冰镐等等俱有强大杀伤力的凶器,也因此留下雪地里绽放鲜血之花的悲伤惨剧。

    我走进其中一间隔间站在马桶上,脱掉裤子后蹲了下来。

    这所学校的马桶便座也无一幸免的全被拔走了。就像割耳奈露莉总会割下俘虏的耳朵一样,那些身为马桶盖狩猎者的失常下痢农夫应该也收获丰富吧。若问割掉耳朵和便座猎人哪个比较给人添麻烦,本地居民肯定都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前者吧。在本地,不管是哪一间厕所一定都找不到便座,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这么使用了。

    把雪杖抵在门板上维持着三次元的三点式平衡,我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

    穿着死人装的奈露莉所说的预言实在太恐怖了。要比喻的话,就像以找现在的姿势突然失去平衡,一屁股摔进马桶里这么恐怖。

    就跟在大话剧祭上扮演大奈露莉时一样,她又穿上了衣袖特别宽大飘扬的民族服饰。

    大话剧祭是以黑色为基本色调的战斗装束,这一天她所穿的是灰底带有粉红色织线的服装。

    「死去的时候,我要穿着最喜欢的衣服。我想要美丽的死去,在还能保持美丽的状态下死去。」

    就连面对自己的死亡,她仍然那么任性。

    班上同学们舒适地倚在安乐椅中,沉默凝视着奈露莉的装扮。散热器的真空管发出喀哒喀哒响声。

    奈露莉把我们召来迎宾塔,外观看来虽然跟其他宿舍塔没什么两样,这里却有不同于宿舍塔的暖气系统。特征之一就是眼前的调节真空管。我们的房间里可没有这种东西,若是管理各房暖气系统的锅炉委员不认可,就算气温已经降到冰点以下,我们的散热器仍然无法连接到热源。

    与墙壁同色系的散热器让迎宾塔的第一接待室变得比冬天里的太阳更温暖。凝结在玻璃窗底部的雪霜都化成露水了,但奈露莉还是感到寒意似的在膝上摆了两个热水袋,窝在椅子里活像个喜爱猫咪的老婆婆正享受着人生最幸福的一刻。

    她身后的两根长竿所撑起的布条遮蔽了从窗口洒进的阳光。布条上用夏立克语写着「奈露莉二世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于《未来纪》中也预言了我的死亡啊。」

    奈露莉摇响了手里的小铃铛,就看瓦吉顶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走进来,将那本黄色本子递到主人手上。

    「最近一次满月的两天后所发生的事项上写着:『那只毒蛇会在常春庵抓住我的子孙。在永不结束的夜里沉眠。』最后这句引用的是文人王奈露露伊克的诗词。在夏立克,没有人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死亡。」

    在场几个人闻言面面相觑。

    班上同学们全都露出活像被附身的表情。

    这跟之前那些小家子气的预言有很明显的不同。而且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无法置信(不过我本来就不相信啦)。预言说穿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那些绝望的言词,应该是让人在大规模事件发生后学会反省;但若是降临在个人身上,就不免令人怀疑预言者是否怀有什么邪恶的企图。

    「『常春庵』也是某种引用吗?」

    秀娜坐在椅子上,将上半身倾向前问道。

    「不——」

    站在房间一隅的娜娜伊摇了摇头,「这句话应该是指农艺队的温室吧。因为要培育热带植物,冬天时暖炉里的火也不会断绝。」

    「既然都已经知道的话,只要不去温室就没事了吧?」

    亥金晃动着交叠的双腿。

    「当然我也想过这一点。」

    奈露莉将《未来纪》交回瓦吉手上,「若以这么做为前提,重新审视一遍《未来纪》,结果又如何?像是『景气恶化直接冲击奈露莉的钱包!』或是『SHOCK!竟有两个奈露莉?』再要不就是『地底下冒出了第十三号宿舍塔』——上述所提及的未来,全都教人忍不住想遮住眼睛啊。常春庵里有永不结束的夜晚,也有沉眠的时候。之后的未来不管再怎么调查都不再出现了。也许这也表示长大成人之后的我会出现更大的变化吧。」

    「可是,为什么非得刻意选择那种危险的方法不可呢?」

    ○撑着鼓鼓的两颊问道,▽温柔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奈露莉闭上眼,吁出长长一声叹息。

    「因为我想成为命运的一部分。被当作实证并成为未来,让名字留传后世。这么一来,后代的奈露莉三世、四世们便会知道我走过哪些路,也能对《未来纪》有更确切的认识。」

    「奈露莉,这样或许也不错啦——」

    萨嘉大人一如既往流露出和蔼的笑容,「但我认为,将要成为一国之王的人选是该避免无谓的冒险。对王国而言,你是无法替代的存在,是必须肩负起责任的存在啊,难道不是吗?」

    「你说错了,萨嘉·瑟加基。」

    奈露莉一如亲临仪式的女王,摆出一脸严肃的表情,「该想办法避免的是王国的危机、王室的危机,而非我个人的危机。王的存在可以被取代,这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也许是觉得现场的气氛太紧绷了,奈露莉挥了挥衣袖。

    「今天会把大家聚集起来,其实是为了拍张纪念照,大家一起拍,再刊登在《八动》上。这也算是我对八高的告别吧。」

    娜娜伊拿出相机和三脚架开始组装,瓦吉则忙着把灯泡装在反光板上。

    「喂喂喂……我才不要拍什么死前照片咧,这么做也太秽气了吧。」

    我立刻站起身。这种事拜托真的饶了我吧。要是拍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有什么东西没拍到的话该怎么办嘛?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

    「奈露莉才不会死咧。」

    「我不相信那种预言啦。」

    班上同学异口同声地对《未来纪》表达抨击。或许就连奈露莉也被大家的反应打动了,她并没有出声责备,而是低着头彻耳倾听。

    「命运……这就是命运吗……」

    娜娜伊悄悄靠向正在自言自语的奈露莉。

    「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嗯。那么,希望各位都能一起——」

    这时卡蜜蕾突然站起身,刻意要截断她未竟的话般,从房间的这头走到另一边。

    「命运啊……那我倒想问问,这所谓的命运到底得动用多少人力?」

    卡蜜蕾面对着窗口伫立。奈露莉也转过身望向卡蜜蕾的背部。

    「不是几个人的问题,命运就是命运啊!」

    「就算是命运,也不可能不靠人力就能搬动那堆马铃薯吧?」

    卡蜜蕾伸出一根手指,在雾化的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犯人一定存在,就靠我们十二个人宰了他吧。」

    班上同学掩不住诧异地彼此互觑着。

    「靠我们几个?」

    「要怎么宰啊……」

    「如果对方身上有武器的话怎么办?」

    「说不定犯人不只一个呢。」

    「要是超自然的存在,那我们肯定赢不了的嘛。」

    「难道不是禀持着爱国主义的恐怖分子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也看向娜娜伊这个情报来源,而她正双手环胸盯着卡蜜蕾。

    「用不着那么气愤。」

    她用沉静的语气开口道,「只要对殿下造成威胁,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排除敌人,杀人不过是手段之一罢了。」

    「可是,对方可是『森林之人』啊!」

    卡蜜蕾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全都怔愣得无法言语。

    居然是……森林之人……?

    「本地从很久以前就口耳相传的森林之人——就是想攻击奈露莉的真正凶手。之前发现那一大堆马铃薯时,我就觉得似乎曾在那里听闻过相同的状况。稍加调查后果然被我发现了。森林之人在偷走中意的牛或马,又或是人类有恩于他们时,就会送来成堆的果实或鱼虾当作谢礼。雷治,你是来自山林的,应该也有听过这些传闻吧?」

    「唔,有是有啦……」

    在窥探过大家的反应后,我轻轻点了点头。在我的故乡,大家的确是对森林之人的存在深信不疑。虽然周遭没有人亲眼见过,但举凡在山里掉了东西或是迷路之类,一般来都会认为是森林之人的恶作剧。

    但我才不可能跟人家讲这些事呢。一讲出来,大家一定会觉得我还是迷信过了头的幻想羊咩咩。

    语虽如此,但也不能随意说出:森林之人才不存在呢!要是在山林里大放厥词讲出这种话,森林深处就会传来:

    「我们在唷! 」

    —的回应声,这是我从爷爷口中听来的。森林之人实在是吓死人了。

    所以我最好还是给出「本地应该还有,大概吧……」这种充满梦想的提示。必须讲出一个让森林之人和早已舍弃森林的愚蠢之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才行…

    我转身快速搜索起村子里流传的那些古早民间故事包。

    「——事情发生在我的曾祖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天村里的男人娶了来自隔壁村的漂亮新娘。那个新娘的美貌,就算是三个山头外的人也都曾耳闻过。就在某个冬夜里,新娘的娘家派人过来传达消息,说是家里有人患了急病,新娘便和那个来传话的男人急急忙忙赶回娘家,过了好几天都没回来,新娘的夫家因为担心而向隔壁村的新娘娘家提问了一下,对方却说并没有派人传递消息。于是新娘的夫家动员所有村人在山里不断搜索,最后终于在深幽的谷底发现少了头颅的新娘尸体。这起事件到现在都还没有破案,有人说是森林之人——」

    「那啦——」

    奈露莉哀号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紧紧搂住娜娜伊的脖颈。

    「这么一来就真相大白了!森林之人的企图就是要娶我当老婆!真是太痛恨我这张美貌了!鼹鼠家的小老么!」

    「雷治,新娘的遗体旁是不是还摆着果实呢?」

    卡蜜蕾边问边往我这边靠来。

    「呃,我不太清楚,我想说的其实是——」

    「别说那么多了,你快去把资料搜齐啦!」

    「可是我曾祖母都已经去世了,而且我觉得在这种时候最恐怖的果然还是人——」

    「哥哥、一定、是那个。」

    米卡不停拍打萨嘉大人的膝盖,「是爸爸、看过的、野人啦。」

    「虽说是看过,但也只是脚印而已啊。」

    萨嘉大人苦笑道。

    「公公大人看过那种东西?既然是公公说的,我想应该是事实吧,因为公公不是那种会说无聊谎话的人。」

    「在我们的国家,就是所谓的『出现在炎热夏季的恶魔』吧。」

    听○这么一说,▽不禁歪了歪头。

    「我们国家里会被当成目标的是男人吧?我觉得应该是不同的东西喔?」

    「只拿走头颅这一点不是一样吗?说不定是入境随俗的物种异变嘛。」

    伊=舞一脸认真的回答。奈露莉一边大喊着「那啦——」边吓得全身直打哆嗦。

    「总而言之——」

    卡蜜蕾两手往腰间一叉,放声道:「我会从森林之人的魔掌下保护好奈露莉的!就算赌上我这条命也再所不惜!」

    「这么一来,你也会遭遇不测的。」

    「你没有受过训练,战斗的事就交给我吧。」

    卡蜜蕾对她们主仆俩的说词嗤之以鼻。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自治委员喔?是一年十一班选出来的自治委员喔?为了保护同班同学而战斗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就算是语言不通的怪物,只要往它体内狠狠注入自治活动精神,它一定也会乖乖听话的。」

    这句超乎想像的帅气台词让我难耐地扭动起身体。

    「卡蜜蕾,你真是个体贴的人。我明白,虽然你的嘴巴很坏,但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还为朋友着想。」

    ○把裙摆夹在双腿之间,微笑着开口。卡蜜蕾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

    「我从来都没有隐藏过这一点,还很乐意为大家提供温柔与体贴呢。」

    「刚认识的时候明明很吓人的说。」

    瓦吉对一旁的亥金咬起耳朵。

    「我国中时就认识她了,从来没有觉得她温柔体贴过。」

    「喂,那边的那两个!」

    卡蜜蕾往那两个恶劣的政治煽动者手臂内侧用力拧了一把。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都快搞不懂……你们的关系算好还是算坏了……」

    萨嘉大人说着说着就流下了两行清泪,站在他身旁的妻子赶紧上前安慰。只要一扯到跟友情有关的话题,这人老是动不动就被感动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受到卡蜜蕾煽动的同班同学们也开始为了讨伐森林之人而提高士气。

    但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不会如此轻意地被这样的场面同化——那便是人称「沙漠旁观者」的奈露莉。

    「没听过聘礼是送马铃薯的,如果带羊或山羊来或许还可以考虑一下。」

    这家伙……该不会在知道自己是被森林之人盯上后,反倒产生了什么移情作用吧?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奈露什么的症候群之类的?

    「就算这样,我也要杀了他!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深深爱着你的!为了心爱之人战斗,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我实在很想这么说。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因此而憎恨森林之人。说老实话,对于森林之人想掳奈露莉回去当新娘的计划,我感到相当佩服。

    是这样没错嘛。

    掳走自己喜欢的人哪里错了?以现状而言,我若想和奈露莉结合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呀。简而言之,现在就看谁能成功掳走奈露莉,也就是我和森林之人要一决胜负了——发展至此,想想也只能来场相扑比赛了。说到男人与男人要靠力气一较高下,当然就得遵循从古早的神代流传至今的柑扑啊。

    「好,就由我来打倒森林之人吧,用相扑。」

    我出声宣布道,但周围的反应异常冷淡。

    「会死的你。」

    「森林之人可是拥有超越人类知识的强大力量耶。」

    「森林之人光是脚印就有三十五公分长,体型肯定也相当巨大吧。」

    「照目击者的说法,森林之人好像全身布满毛发,又好像会穿着滑溜溜材质的衣服喔。」

    这种消极的情报听过就算了。既然喜欢上一个人,就只能尽力扭转「那是不可能的啦」的反对意见。当然也包含自己的在内。

    「我在故乡也被冠上了最凶恶的名号啊。一听到北奇袭这个绰号,住北部的人可都会急忙逃跑的(因为一点都不想跟我扯上关系)。」

    我拍着胸脯如此夸耀。

    「希望大家都不要受伤就好了。」

    奈露莉却说出这种难以辨别是生性温柔还是和平日子过久了的蠢话。

    就算仰起头,也只感受到不断扑向面孔的纷飞雪花,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形状。

    奈露莉将一身「死人装」换成外出用的礼服。

    全班同学以奈露莉为中心一起拍了张全体照。

    拍好的底片立刻送到化学实验队的萨法尔巴耶夫手上,请他冲洗出来。然后再请洁莉学姊牵线,请有过《八动》发行经验的人替我们取个耸动的标题。隔天早晨,张贴在大布告栏的最新一期《八动》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森林之人专属迎击组织『先行舍』(Lead)成立,与一年十一班有所关联?」就算隔着学生们的后脑杓也能看到这惊悚的标题。

    洁莉学姊以冷峻的目光注视着那一大票挤在大布告栏前的学生。

    「我还是怀疑这是奈露莉在自导自演啦。」

    她身上套着深灰色的斗篷。我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视线胶着在她的头发与帽子皮毛的交接处。

    「雷治,你也开始相信《未来纪》了吗?」

    听到薇菝的询问声,我这才伸出舌头舔了舔早已僵硬冰冷的嘴唇。

    「不,我不相信……只是大家谈过之后,便决定这么做了。」

    「是喔……」薇菈喃喃自语着,将没有绑起来的发丝塞进帽子里。

    我的确是不相信。

    例如说:天生就会往光亮处聚集的微生物,难道就会相信那道光芒吗?

    走出厕所踏上归途的第十宿舍塔学生们正藉着手里微弱的光芒拨开积雪慢慢走着。

    我们会因此相信手中的光芒吗?

    难道不是只因为不想迷失了方向而已吗?

    每当遇到为了存活下去而非做不可,或是被太多烦心事搞到无法整顿好自己的思绪情感时,我总会忆起那一夜举步维艰的路途。

    我闭上眼思考,对我而言,光芒究竟代表了什么。

    就只是发现光,然后走向它罢了。

    那么,光又在何处?

    我不愿失去奈露莉。走在外环路上,我却心心念念渴望着她。真想一直走下去,一圈又一圈地在她沉睡的那座宿舍塔前不断徘徊巡绕。

    《未来纪》所指定的奈露莉「沉眠」之日,就在明天了,

    我们和另一队正准备前往厕所的其他宿舍塔学生们擦身而过。光影交错中,彼此挥了挥手,又或是举高手里的雪杖互相告别。

    我转过身,抬眼凝望跟随着他们逐渐远去的光芒。

    脑海中掠过一个想法,于是试着动了动手套里的手指与藏在鞋子里的脚趾头。还有感觉。

    我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啊,痛痛痛痛痛死我了。」

    我在雪地里忽然蹲下身。

    瓦吉和萨嘉大人也跟着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的肚子突然……」

    我抬起头,做出捧着肚子的动作,「我还要再去上一次厕所。」

    「你一个人去没关系吗?」

    「要我们陪你吗?」

    我对过度保护的朋友们露出坚强的笑容,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这个给你带去吧。」

    瓦吉把手电筒递到我手上。

    「要是回不去的话,我会在第十二宿舍塔附近找个地方窝一晚的。」

    我对他们两个挥挥手,再度踏上不久前才走过的路。

    偏离了外环路,在绕到第十二宿舍塔之后,我关掉手中的光源。

    我径直走向围绕着宿舍塔的环状道路外侧。

    这里当然没有所谓的道路。只能倾身向前,拚命挖开阻隔在身前的积雪。

    第十宿舍塔的学生已经回到各自的房间了,几乎每扇窗都透着光亮。我看向林子那头,身体四肢都快趴伏在雪地上,但还是专注地凝神观察。在平缓而微微闪动着光辉的白雪与夜空的漆黑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幽暗。

    我努力撑着雪杖一步步向前走去。

    我才不相信奈露莉的《未来纪》。

    毒蛇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还有森林之人……这个先不谈,总之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我只觉得隐蔽了某种来自人类的恶意。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八高的学生还是校外人士,但奈露莉确实是被盯上了。甚至还仿照了奈露莉《未来纪》的内容桥段。

    那家伙将会在温室里袭击奈露莉。

    如果是我,会用什么方式袭击奈露莉呢?

    ……唔,说到计划虽然可以想出一百零八种,但其中并没有可以不做任何准备就直接付诸实行的好谋略。

    那个犯人肯定早就偷偷设下某种陷阱了,至少也应该事先调查过才对。

    尤其在这种不管做什么都无法随心所欲自由发挥的季节。

    我并不是不感到害怕。

    山林里的人生可说是与异界比邻而居。在故乡的村落里,那些森林之人啦、野人啦、狒狒神(注13)啦、Princess MONONOKE(注14)之类的物种似乎都潜藏于近在身旁的黑暗之中。

    我所熟知的深山诡谲氛围,此刻也在这片染着浓重夜色的树林间飘荡着。

    打开手电筒,照向脚边的雪地,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连续凹陷的痕迹。那是有人留下的脚印,或只是单纯风吹过所留下的纹路则不得而知。

    从外侧以木头补强的温室确实让人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在没有一丝人气的地方若是撞见什么人造出的东西就实在太讨厌了。

    我先在温室外头绕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萨嘉大人所说的那种可疑脚印。再拿起手电筒照向树林那头,看见的也只有在黑夜中伸长的影子而已。

    接着我打开温室的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有什么巨大且沉重的东西正从背后朝我扑来。

    那是某种生物。温热的气息在我的脖颈间吹拂。

    转眼之间,那生物连脚都缠上来,无声无息地夺去我的人身自由。

    要、要被杀掉了!

    注13《山海经》中出现的怪物。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亦笑。另有一说是会吃人,在日本三重县与山梨县谣传为妖怪。

    注14宫崎骏名作《魔法公主》的女主角。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瞬间,任由那家伙还趴在我的背上,我想也不想地就这么拔腿狂奔。

    要是回头看的话,肯定会赔上性命的。

    在深深的积云中,连想加快速度都办不到,为了不致跌倒,我只能张开双臂维持平衡,用尽所有心力一步步地向前行。雪杖和手电筒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背后的生物用手脚缠住我的脖颈和躯体,以极吓人的力道将我愈夹愈紧。

    我握紧拳头,狠狠槌向缠在我身上的那只怪脚。

    确实有击中的手感。夹住我的力道也变弱了。对方很明显已经开始退怯。

    我决定赌上这唯一的机会。

    于是停住脚步,抡起拳头使出连打攻击。用力压下夹在腰腹前的脚掌,解开了桎梏。

    但这家伙的双手还挂在我的脖颈上。

    我接着缩起下颚,迅速地将身体往前放倒。

    藉由这个动作将背后的重物往前抛出去。

    我跟身后那家伙同时一头栽进雪堆里。耳边传来吃痛的呜咽声。

    环住脖颈的手劲也有松动的迹象。

    看准攻击时机,我粗鲁地将那家伙狠狠甩开。

    「准备受死吧!雷治冰雪葬!」

    以雷治百手演化出的冬季四十八手其中一招就要打爆他啦(这个招式实在太危险,让我们省略具体的解说吧。我打从心里祈祷不会有人胡乱模仿)。

    就在眼前这只谜样的怪物几乎全身都快埋进雪地里时,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这家伙还真是有够小只耶……

    为了谨慎起见,我先往埋覆住敌人身体的那块雪地多踩几下,确保它爬不出来后才回头去捡手电筒。

    我原本打算按开手电筒的电源好好检查一下刚抓到的小怪物,却发现——这是……人类……?有着人类外型的怪物?居然还自以为是地穿了鞋子、戴手套,明明应该是隐身在深山中的野人,想不到还挺有文化气息的嘛。

    哎唷,这个是……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我忍不住伸出手挖啊挖、挖啊挖,出来了出来了——我心爱的小奈露莉被埋得好深好深啊。

    「这个是……」

    我没办法吐出更多话了(因为负责人不在的关系)。

    饱受雷治冰雪葬伺候的奈露莉看来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

    「得到天下……只是梦吗……」(注15)

    注15日本作家津本阳所着的历史小说中出现的台词,描写织田信长的故事。

    我轻拂去正喃喃吐出类似遗言的奈露莉脸上所沾附的雪霜。

    微微睁开眼的奈露莉吸了一口气。

    「雷治?是雷治吗?」

    「(在某种层面上)是(没错啦,可是加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和其他人交换身分)。」

    奈露莉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我还以为是妖怪要来抓走我了呢。」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吧……总而言之,我还是扶着她坐起身。

    「这么晚了,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我的台词啦!」

    奈露莉拍了拍沾黏在全身上下的雪花。我也帮忙把光打在她的身上。

    「我就,那个……觉得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跑来这里嘛……」

    「什么东西?」

    「就是你说的『毒蛇』啊。为了明天向你下手,我猜那家伙今晚说不定会先过来做些准备什么的。」

    「原来如此。」

    奈露莉不知为何似乎有些高兴,「明天啊……是啊,就是明天。」

    「那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跟你一样。我在这里埋伏,想给那个逆贼一点颜色瞧瞧。」

    「咦?埋伏?」

    到底是今天还是明天?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酱糊。为什么这家伙今天就跑来埋伏了?要埋伏的话,等明天再来就行了吧……

    看我一脸困惑的模样,奈露莉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你没注意到吧,我用雪做了个避难所喔。」

    她站起身带我走进林子里。在树木的阴影下,有个充满奈露莉风格的小小雪洞。

    「我就在这里监视温室的入口。」

    说完,奈露莉还真的钻进她的监视用小雪洞,摆出窥探的姿势。

    「很冷吧?」

    「冷算什么——」

    奈露莉随即打了个喷嚏,鼻水也很配合地滴下来。「看吧,果然很冷。」

    我拉着她的手,转身走回温室。寒冷是种神经毒,会麻痹思考的能力,直到将人引向死亡。

    温室里虽然温暖,但我还是把灯油暖炉的火开得再强一些。刚才的搏斗太激烈,雪花都飞进手套和衣袖里,搞得里面都湿掉了。我褪去外套,卷起毛衣袖口,把手套挂在暖炉前。

    奈露莉说她的双脚冷冰冰的,于是我替她脱下鞋子,这才发现鞋子里塞的乾草和袜子也都有点湿了。

    她赤裸着双脚在椅子上抱膝而坐。

    「喝杯茶吧。」

    我在农艺队的架上翻来找去。温室里实在太昏暗,平时常用的那个水壶不晓得被摆到哪里去了。我转身想把温室入口处的电灯开关打开。

    「雷治,别开灯。」

    奈露莉开口。

    「不是啦,可是——」

    「没关系的。要是开了灯,魔物就会跑来了。」

    「魔物?那种东西才不会来咧。」

    「会来,《未来纪》里是这么记载的。」

    奈露莉的身影几乎就快融在黑暗里。仅靠着暖炉的火光浮现出模糊的轮廓。

    「雷治,我告诉你实话吧。」

    我走过花坛,在奈露莉的身旁坐落。

    「什么啊,实话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追问下,奈露莉有些困窘地交叠起不知该往哪摆的手指。

    「其实——《未来纪》上标明的日期,是今天才对。就在今天,我将会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袭击。」

    我伸手压住太阳穴,努力抑制又想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脑袋。

    今天是明天,明天其实是今天才对?

    「你……说谎了吗?」

    「我不是想愚弄你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欺骗犯人而已。」

    在暖炉的火光映照下,奈露莉的侧脸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犯人?魔物?到底是哪一种?」

    「如果想攻击我的是人类,就会被我的说法欺骗,明天才来对我下手;但若是听不懂人类语言的魔物……就会如《未来纪》所标明的,在今天前来吧。」

    「这也就表示……你骗了全班同学不是吗?」

    「我没有欺骗大家!」

    奈露莉同时抬起两只脚踹向我的膝盖,「只是隐蔽了事实而已!国王的权力也包含了言语的权力,还有注视的权力!」

    她的权力论怎么听都很不正常。至少这不是可以骄傲自满侃侃而谈的话题吧。

    我拍了拍她还使劲压着我膝盖的脚。

    「知道了知道了,所以结论是什么来了?」

    「魔物!」

    奈露莉又接着抬高脚踝往我的大腿咚咚咚敲了两三下。

    少在那边,才不会来咧。

    「不管是森林之人还是什么都无所谓,尽管放马过来吧!」

    少在那边,马个屁啊你。

    我是不晓得她的国家如何啦,但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一个高中生拥有趋邪伏妖的能力。若是妄想得到那种力量,肯定会反过来被神秘的黑暗力量吞噬掉的。

    「只要我跟你两个人同心协力,不管再怎么恐怖的东西一定都能打败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合力,恐怖的东西都不算什么了。」

    「怎么可能不算什么。」

    我抓住她的脚踝,她却像条蛇似的扭动起来。

    「我们之前不也携手共度了许多难关吗?像娜娜伊被自治委员抓走时,被尤格斯·泰格挟持时,还有大话剧祭的时候!」

    「那只是偶然啦,只是刚好我们被分在同一班而已。」

    我把她的脚移到另一张椅子上,接着站起身想煮开水泡茶喝。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偶然。

    遥远国度的奈露莉王女会来到我的身边便是偶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机率让我们相遇了,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机率让我爱上她。如果我们没在这里遇见彼此,我又会变得如何?于是才会如此激情。以这种方式相知相识又代表了什么?这一切都过于唐突。

    啊啊,如果在这一瞬间、在这个地方没办法说出真心话,那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生了。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我得说出真心话才行。」

    我再次坐回椅子上。

    伸出手,将奈露莉暴露在空气中的脚趾头全部纳进自己的手掌里。小小的趾甲划过我的掌心。

    「我喜欢你,所以才会跟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一起度过那么多的难关。我不知道,但我喜欢你。」

    我紧紧握住她的脚掌。

    「好热。」

    奈露莉这么说,缩回了自己的脚。她脚上的冰冷化成疼痛残留在我的掌心间。

    「雷治,你的……那个……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可是——」

    可是什么?要祈祷吗?祈祷我往后能更加活跃吗?再也没有比现在的我更背离宗教的家伙了喔?我所相信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喔?

    「可是,那种事对我来说还太早了。我没有那种资格。我什么都——现在的我,什么成就都还没创造出来。我没有做出半点值得继承奈露莉之名的丰功伟业。我甚至不晓得……不晓得我又能做些什么。」

    那种事我也不晓得啊。我能说的,只有我了解的事。

    「我喜欢奈露莉这个名字,我也喜欢你是二世。不管是你办得到的事或办不到的事,我全部都喜欢。」

    奈露莉就像进入梦乡的孩子般低垂颈项。

    「自从来到这所学校,你一直都对我裉好,也让总是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明白很多道理。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都很担心瓦吉,他虽然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却也有其固执的一面。在王宫里除了我之外,他不曾对任何人敞开心房。但来到八高后,他认识了你这个朋友。看着瓦吉和你的感情那么好,我也当作是自己的事一样开心。我真的打从心底感激有你陪在我的身边——」

    「奈露莉,你的感觉是什么?」

    我只想早一刻听到她的回答,「你对我的感觉是什么?」

    「可是我的国家——」

    「奈露莉,告诉我你的心意,只要这样就好。」

    「身为王太女,我——」

    「我想知道你、此时此刻的、想法,奈露莉,告诉我你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语气。

    奈露莉用双手覆住脸孔。

    「奈露莉不只是个名字。而是象征我们的未来、是光辉灿烂的过往历史,你别这么轻率地叫我。」

    「……对不起。」

    她的声音彷佛来自遥远的彼方。掌心底下,传来细微的啜泣声。

    「每当你叫我奈露莉,我就会忘了自己的王国、忘了终会成为一国之王的既定命运。我会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是世界上第一个存在的奈露莉。这种事是第一次,只有你会以我的名字叫我……」

    「对我而言,你就是奈露莉啊。」

    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拉开其中一扇藏住脸孔的小门扉,于是眼泪滴坠在她的裙子上。她的脸和眼泪都因太过昏暗而无法看清,但她就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我的眼前哭泣。

    再拉开她的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隔着羊毛衫可以感觉得出底下的衬衫质料,那纤细娇小的身躯让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触碰。虽然看不见,但我明白。

    手指攀上她的颈项,滑向耳后,像梳子般埋进发丝之间。

    发丝底下是热切的温度。

    她的手也寻找到我的手腕,抚摸我的脖颈,碰触我的脸颊。

    手心冰凉。

    我移开脸孔,将吻落在那只手上。

    抓着她的手腕,用手背抹去滑落她脸颊的泪水。

    并不觉得炙热或冰冷。

    我知道更炙热的,会是奈露莉的嘴唇。就算不具备蛇类的感应器官,我也嗅闻得出来。我的嘴唇也同样热烫。热源渴求着热源,终将合而为一。

    在亲吻之间,她所逸出的叹息也如此火热。于是我被引诱着,更迫切渴求着她的热度。

    还要更多、更多,我激烈地渴求着,渴求更多热度的我紧紧拥住她的身体,感受到的是属于她的体温。为了不让那份温热逃开,我更温柔地抱紧了她。

    椅子是个麻烦。它让我们无法处于相同的高度。我伸手环住她的腰身,她也张开双臂搂住我的脖颈。

    一旦我站起身,她的脚就踩不到地面。

    我反手将不远处的桌子拉近,让她坐在桌面上。

    吻落在她的额头。鼻子凑进她的发丝,用力地深深汲取那份温热。

    「有奈露莉的味道。」

    听我这么说,她下意识地抽开身。

    「我有好好洗澡。」

    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得苦笑。那是从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的气味,那是春天的气味,那是等待雨水的气味,那是吸收水分的气味,那是随风摇曳的气味,那是她待在我身边的气味。

    我拉住她的脚,吸吮起她小小的膝头。

    「雷治,那种地方——」

    意识到她想缩回脚,我随即将身体覆在她的身上。轻轻拉下她抵着桌面的手肘,让她乖乖躺在我身下。

    我的吻落在她的发丝、耳朵、眼睑、脸颊,还有唇瓣上,藉此确认彼此是真实存在。

    我是毒,她也是毒。

    身体变得不再是身体。

    被遗忘的风声再度在耳边呼啸。我们用外套蒙住头部,将身外之事再度隔绝于我们的世界之外。

    与身体最火热的部分相隔遥远的那一块显得无比冰寒。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翻了个身,我忽然想起故乡的那栋房子。那是一间老旧又宽敞的屋子。二十多个人一起在没有任何隔间的空间里生活。我在紧贴着墙壁的木柜式床板上睁开眼睛。

    除了暖炉的火光之外,触眼所及的是什么都没有的黑暗。我听不见哥哥们和妈妈的呼吸声。爷爷和叔叔们都睡在暖炉旁的床上。

    好冷。黑暗让我感到恐惧。我飞也似的跳下狭窄的木柜床,只希望能快点碰触到火、碰触到光。

    要是被家里的其他男人看到我这副丢脸的模样,肯定又会被他们嘲笑吧。

    所以我只能闭起眼,拚命地忍耐。就算再也睡不着了,也得沉默地在这里待到早晨到来为止。

    我碰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那是摆放得好好的纤细手腕。

    奈露莉正把手横在胸前,睡得香沉。她的发髻解开了,出乎意料的长发就披散在她左右。

    我才发现,这片黑暗并不是夜晚造成的。

    坐起身,我套上鞋子,重新把报纸塞进鞋袜缝隙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怀表,靠手电筒照亮表面凝神细看。时针正指向六点。

    接着把亮光照向天花板。玻璃折射出的锐利光芒另一头,有什么如同油脂微微发光的阴影。

    雪积得更深了。

    我穿起外套,往温室大门那头走去,拿起平时就摆在门边的塑胶铲。

    一拉开门,迎面袭来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拒绝。我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意识到这还是人类居住的世界。被太阳遗弃了十二个小时之多的世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但风雪已经停了。

    所谓的森林之人,不过是冬天围在壁炉边听人聊起的民间故事罢了。在这种刺骨的寒冷中,没有哪种生物还会生气勃勃地到处活动吧。以树木做比喻,在寒冬里也只能削剪掉多余的枝橙,才能屹立不摇地撑过去。

    从口鼻间吐出的呼息混浊了透明的黑暗。我一步步爬上被积雪掩埋得像是一座小丘陵的温室屋檐。

    不管踩在什么地方,脚下踏的依然是雪;无论再怎么努力挖掘,还是摸不到温室的玻璃天窗。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上头也覆满一粒粒的冰晶,试着想用手指揠掉,只换来喀哩喀哩的响声。

    往里头窥探,可以看见奈露莉被暖炉的橘红微光映出的身影。她睡得乖乖的,小小的,似乎很幸福。

    会觉得她看起来很幸福,一定是因为我心中充满了幸福的关系。我喜欢奈露莉,奈露莉也喜欢我。于是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么幸福真的好吗?

    我努力的铲雪。为了确认幸福真正的所在之处。直到上升的朝阳得以照出她的身影。拍了拍屋脊处那管突出的金属圆筒,附近的雪块就剥落了。才看见暖炉排出的氤氲热气,瞬间就已结冰,溶化在这片雪景中。

    总算让屋脊露出了三分之二的面积后,我才回到下方。一打开温室的门,就听见奈露莉呼唤我的名字。

    「我从下面看见了。」

    她维持躺在桌上的姿态,藏在外套下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吵醒你了吗?」

    「没有,只是刚好醒了,就一直看着你而已。」

    我从她面前走过,坐在暖炉前的那把椅子上。她用外套裹着身子坐起身。

    「现在几点了?」

    我把怀表移近暖炉的点火口。

    「六点半。」

    「那还这么暗?」

    「因为太阳还没升起来啊。」

    接着将装了水的水壶摆在暖炉上。

    「要是这一夜永不结束就好了。」

    她边说边穿上过大的鞋子,走到我的身旁来。将睡乱的头发随手抓了个简单的发髻。

    似乎该说点什么才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下一句话是……

    「早安,奈露莉。」

    「早安,雷治。」

    我们互相亲吻。奈露莉隔着外套搂住我的身体,她说:你冰得像冬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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