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狐姬主人(狐姬的仆人)

第二话 蝴蝶

    立于山城国四神相应之地,东西南北皆有天险守护的平安京城都中——

    深夜未眠的朱雀帝仰望红光弥漫的天空,紧张地颤抖著说:「这一刻终于到了。」

    「看来安倍晴明终究是无法阻止前鬼成为完全体呢,道满。」

    「是啊。前鬼取回他的真名平将门,正一直线奔向京城——据说从前被俵藤太割下头颅在京城示众时,只剩头颅的将门还说过:『一定要取回身体再战一回』,现在就是要实现这句话吧。」

    跪坐在朱雀帝身旁的异样阴阳师——芦屋道满,表情不知为何略微放心地说:「接近的只有将门的气,藤原纯友大概已经被降伏了。」

    「道满啊,如今这国家和朝廷都只是藤原家一族中饱私囊用的空壳子罢了。他们将所有的土地都划为国有,破坏贵族禁止持有私地的律令制度,藤原家更带头扩增称作庄园的私有地,长年将人民当奴隶般使唤,苛刻至极地一再剥削。」

    还是个小少年的朱雀帝心中,正燃著纯净的正义之火。

    「可是,更不知道有多少遭遇比那些在庄园供贵族使唤的人悲惨,一辈子无法翻身的人。被称为不从之徒的原住民们甚至不被当作是人,冠上土蜘蛛、恶鬼或河童等诅咒的名称,最后变成了妖怪。芦屋道满,你身上也流著这些不从之徒的血吧。」

    「是的。出身于藤原家一门,却成为掌控濑户内海的海盗大将军,企图毁灭京城的藤原纯友;以及出身于继承皇室血脉的平氏,却以武力平定关东八州,在关东自称新皇建立独立王国的平将门。他们两人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破坏藤原家和贵族所制造,人与不从之徒间的藩篱,找回人人都能活得像个人的世界。」

    「藤原家和平氏中,都有先人仗义奋起,那么身为现任天皇的朕,岂有不挺身而出的道理。」

    朱雀帝的起义,就在这一刻正式开始。

    这是一场由帝皇自身对朝廷发动的政变。

    要将以藤原家为顶点的支配阶级——贵族的权力全部夺去。朱雀帝对聚集在自己身边的武士们开口说:

    「各位武士,你们看看那片染血的天空,平将门的怨灵按照自己的预言回来了!将门是日出之地最强的武士,和身为学者的菅原道真可不一样,不会只是降雷烧死政敌就算了。若任由将门破坏,整个京城都会被连根消灭。但朝廷的常备军已废止多年,要从将门手中保卫京城,就只有借重各位年轻有为的武士了!」

    朱雀帝慷慨激昂地向座下的年轻武士们喊话。

    他们全是来自平氏或源氏,一群虽继承皇室血统,却因为与藤原家血缘稀薄或无关而遭剥夺官职,被降为身分低于贵族的武士,并饱受欺凌的人。

    受到朱雀帝当面下令,让他们热血沸腾,激动难耐。

    「尽管交给我们吧!」

    「这种时候,那些害怕怨灵而躲在家里的贵族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如果那个安倍晴明不在——」

    「就该让他们看看我们武士的厉害了!」

    「在将门到达京城之前,朕会独掌军权,统一指挥各位对抗将门。首先要包围藤原左右大臣住处,夺取他们的权力。国家目前处在非常时期,不能让那些到这种时候还依然自私自利,想阻止朕的藤原家胡作非为。」朱雀帝继续向武士们下令。

    「陛下所言甚是!」

    「当年平将门公会起兵谋反——」

    「也是因为藤原家欺凌武士,压榨坂东百姓所致。」

    「藤原家栽赃政敌菅原道真公,将他贬至太宰府却使他化为怨灵作乱后,贵族们还是毫无反省之意,最后终究招来了这种恶果。」

    「现在,是那些将道真公和将门公逼为怨灵,制造动乱的元凶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在武士眼中,拿起弓矢对抗藤原家专制政治的平将门是个伟大的英雄。

    他们个个高喊:「讨伐朝敌藤原家!」齐力包围了左右两大臣的府宅。

    「弘徽殿,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大人,有一群武士把我们的宅子整个包围起来!」

    「是左大臣搞的鬼吗?」

    「不,听说左大臣那里也被武士包围了呢。」

    「那么……该不会是陛下吧?怎么会,陛下不是我的孙子……你的孩子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啊啊……」

    破晓时分。

    追随天皇的年轻武士,大批涌入一手掌握朝中大权的右大臣府邸,逼他缴出符印等权力象徵。

    朱雀帝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的亲生子,也就是右大臣的孙子。

    原以为他会更加地拉抬藤原家的权力。

    以为一切会照著剧本走,再过不久就能登上太政大臣的宝座。

    「结果我们都被骗了吗?陛下从一开始就想要独力掌政吗?」

    右大臣抱住发烧昏倒的弘徽殿,后悔得咬牙切齿地说:「果然不该把天皇培养得太聪明!」

    「右大臣,把你从国家夺走的庄园全部还来!」

    「这国家的土地和人民,可不是藤原家的财产!」

    「藤原老贼,你们把抗争藤原家专权,一心改革国家的英雄——菅原道真和平将门陷为怨灵,实在罪无可赦!」

    右大臣对杀气腾腾,包围房间四面的武士们怒喝:

    「你们这群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没有藤原家,这国家能有今天吗?」

    「住口!明明是你们藤原家一再制造怨灵,才害得我国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们弄错了!这国家需要怨灵啊!必须把他们封为御灵,将气供与大地才行啊!这是因为——不只是京城,整个八大州的气都已经乾涸了!」

    「胡……胡说八道!」

    「这国家正步向毁灭是秘密中的秘密,就连对皇室成员也绝不能泄漏!一旦泄漏出去,那些抗争朝廷的不从之徒一定会联合造反啊!」

    「右大臣,就当你说的都是事实,你们藤原家隐瞒这样重大的秘密,企图私自摆布这国家的命运,简直傲慢至极!」

    这时,另一批武士涌入了骚乱的府邸。

    「右大臣大人,小的来迟了!」

    「只要敢对右大臣出手,就算同是平氏一门也决不饶恕!」

    「源氏也一样!兄弟们,保护右大臣!」

    「愚忠之徒!为何甘愿当藤原家的走狗!」

    「你们拋弃了武士的自尊吗?」

    「你们忘了平将门公起初对藤原家也是忠心耿耿,却失望于藤原家将朝廷当作玩物,才决定在关东立国的吗!你们平氏也是皇室之末,岂有当藤原家走狗的道理!」

    「宣誓效忠右大臣大人的我们,只是为保护右大臣而战!」

    「给我上!」

    「放箭!」

    侍奉右大臣的武士团,全都感到异状而赶了过来。

    这群武士是由右大臣所选出的检非违使(注:平安时代初期的警察机关兼法庭,权力强大)为中心所组成。

    天皇的武士团和右大臣的武士团,在这里展开了一场以血洗血的死斗。

    这些武士团的中心人物,全是来自源氏和平氏家族。

    同一族人,甚至是亲生手足就这么互分敌我,杀个你死我活。

    在箭矢纷飞、血如落花的宅邸中,右大臣望向西方天空。

    「糟糕,平将门马上就要杀来京城了,没时间再让这些武士继续厮杀下去。难道我真的应该先把这国家的气即将枯竭的秘密告诉陛下吗……」

    然而右大臣仍有胜算。

    这老奸巨滑的政坛大老,毕竟是长年掌握朝中重权,实质上的最高权力者。

    藤原家才是朝廷权力中心,天皇不过是权威的象徵罢了。

    今天绝大部分国有地都被划为庄园,为藤原家等贵族或寺院私有。

    武士所向往的检非违使的任用权,也握在藤原家手里。

    因此,能够为刚即位的年轻天皇效忠的武士,数量相当有限。

    目前在右大臣家府邸发生的武士团对战,也是右大臣家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数量相差悬殊。

    除非有平将门这般强如鬼神的大豪杰助阵,否则一般武士间的战斗,人数即是胜败的关键。

    「陛下应该是想藉将门来袭的混乱拉倒藤原家,可惜还是太年轻了。想推翻一个政权,可是需要几十年的功夫啊。」

    让自家孙儿退位,实在是太可惜了——右大臣遗憾地闭上双眼。

    左大臣府邸也同样发生了武士团对战的情况,只是天皇的武士团在这里输得更难看了。

    由于朱雀帝派出的武士团大多集中到掌权者右大臣府中,无力反抗右大臣,存在感稀薄的左大臣家只受到一小部分武士的袭击。

    而且吊儿郎当又好色,以风流闻名的左大臣之子「藤原哥」藤原中将,在遭遇这样的非常事态时,突然展现了惊人实力。

    「看来终于到了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呢。」

    通常说这种话的人,都会在拿出真本事前反遭到瞬杀,但藤原中将的实力可是如铁一般坚硬。

    藤原中将立刻丢下写情书的笔,抽刀应战。

    平常总是看著藤原中将傻笑著追女人屁股跑的家丁们,在见到他的精悍英姿后,还以为是认错了人,吓得连声尖叫。

    「你们几个全都拿起弓箭应战!不管是男是女都跟我一起上!飘来自己家的火星,要用自己的手拨乾净!」

    那指挥官似的英勇神情,有如武家出身。

    在深处房里吓得「咿咿咿咿」惨叫发抖的左大臣,丝毫不知自己儿子有这样的本事。真不知该说是真人不露相,还是歹竹出好笋。

    「少爷,我们打赢啦!」

    「攻进府上的那些人,都被少爷的英姿吓跑了呢!」

    「这样啊。这下子京里的女孩们一定会更崇拜我,光是想像就让人受不了啦!呼呼呼。」

    「哎呀哎呀,少爷又变回平常那样子了。」

    「左大臣家就是要这样嘛。」

    「你们几个,现在安心还嫌太早。对方武士团的主力应该在右大臣那边,虽然我们是政坛上的敌人,可是烧红西方天空的那团火明显是平将门,没时间内斗了,要赶快去帮助右大臣家才行!」

    「喔喔喔,今天的少爷真是豪气万千啊!」

    「而且相貌和家世都无可挑剔,如果能改掉好色的坏习惯,一定能成为日出之地名留青史的英雄豪杰啊!」

    「只是我们也会伤脑筋就是了。」

    「假如少爷平常也这么认真,我们这些家丁可有得忙了。」

    「还等什么,动作快!到右大臣家去打退那些造反的武士!」

    左大臣家无论子女,只要一有空就会练武,当作兴趣。

    藤原中将的妹妹葵也是如此。

    幸亏有平日的锻炼,在这样的时候才能临危不乱。

    藤原中将亲自跳上马背,放箭之余策马冲过大街,直驱右大臣家。

    「真是的,都什么情况了,陛下还在想什么啊?有抱负是很好,可是不在平将门来袭前镇压这场内乱,整个京城都会玩完的啊!」

    没错。

    藤原中将真正担忧的不是藤原家的存亡,而是化为怨灵返京复仇的平将门。

    陛下想掌政就让他掌政吧,就算藤原家失去一切政治力量也无所谓,我只要能够天天追求美人,过我的风流生活就够幸福的了——藤原中将心想。

    然而,一旦京城被毁,就没地方风流了。

    「美丽的京城姑娘就由我以命相守!这才是风流贵公子的真本色啦——!」

    「不愧是少爷,就算认真也是为了女人呢。」拚命紧追藤原中将的家丁们个个如此窃语。

    突然认真起来的藤原中将的气势之高,彷佛真有可能阻止朱雀帝的政变。

    可是——

    朱雀帝尽管年少,但远比右大臣想像得明智多了。

    有支队伍,就在大街中央等候藤原中将所率领的武士团。

    是睿山的僧兵军团。

    带头的是良源。

    虽然良源在睿山一再进行严酷修行的佛僧禁欲生活,明明挣脱了心灵上的束缚却不知为何倾心于外表幼小的紫,但仍是个足堪畏惧的精悍人物。

    而且能不带一点私心,机器人似的完成天皇交代的指令。

    「阁下是藤原中将吧。陛下为迎击平将门,决定收回藤原家的所有权力。劝你不要反抗,放下武器归顺陛下吧。」

    「哈哈哈,哪个贵族会愿意乖乖听你的话啊?我和父亲大人是无所谓,不过满脑子只想著怎么独占权力的右大臣一定会抵抗到最后一兵一卒吧。将门再过几刻就要攻来,现在可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啊,良源。」

    「正是如此。所以在这几刻里,我非得让右大臣投降不可。」

    「良源,你自己好好想清楚。陛下为何会挑这紧要关头攻击藤原家,时机未免太糟糕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正因为情况紧急,才不得不豁出去攻击藤原家吧。陛下将右大臣家部分庄园赐给睿山,命我培养睿山的僧兵部队,这一切就是为了独立掌政做准备,要将僧兵部队当作后盾吧——」

    「既然你看得出这点,怎么还不了解呢?如今安倍晴明不在京里,我们一定要团结一致,才能保护京城不受将门毁灭啊。」

    「不用你操心,京城还有我良源在。当年能够降伏在世时的平将门,凭的也是睿山的法力。」

    「哈哈哈,将门可不是睿山的诅咒就能降伏的草包,他可是最强的武士啊,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是不是贴金,试一试就知道。我只是按照陛下的命令行事。」

    「受不了,老处男就是这样,冥顽不灵。」

    「什什什什么处男啊!我可是保持纯净肉体和灵魂的高洁僧人啊!」

    「错了,良源,你只是个处男而已。你就是因为不知道和女人风流的滋味,才会到这时候还不能顺著人心做决定啊,哈哈哈。」

    「要说风流之心,我当然也有!可是那只是对孩子的纯粹之爱!我心里绝对没有任何下流的欲望!」

    「哦?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脸红呢,哈哈哈!」

    「可恶啊。僧兵们别客气,把藤原中将给我拿下!」

    藤原中将虽是为了尽可能地让良源失去冷静而嘲弄他,却似乎戳中了不该戳的位置,让他大发雷霆。

    双方就这么在京城的大街上大打出手。

    「糟糕,没想到他会气成这样。实在搞不懂长年过禁欲生活的人耶。」

    「你这不检点的龌龊假风流贵公子,我诅咒你!想必不只是适婚少女,就连纯真的小女孩也被你这个那个过了吧?岂有此理,我宰了你——!等光源氏死了以后,你就是下一个!」

    「真没礼貌!我只对有胸部的少女感兴趣!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你给我住口!你光是有个可爱的妹妹就够可恨的了,根本罪该万死!」

    「莫名其妙,关我妹什么事啊?你是禁欲禁到脑子坏掉了吗!」

    「像你这种人哪会懂我渴望有个让人想保护的可爱妹妹却怎么也得不到的愤恨!你不懂!」

    「糟糕,这家伙在睿山积德满身的怨念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不拿出真本事中的真本事,一定会死在这里!」

    「你这个邪魔歪道,下地狱去吧!」

    「唔,这就是累积了数十年处男之力的密宗和尚的力量吗!我这个三天没和女孩子见面,生命之泉就会枯竭的风流贵公子完全没办法有这种执著,处男真恐怖!」

    「可恶,叫你住口了还说!」

    藤原中将和良源同时策马驰骋,扬起兵器大打出手。

    两人的对决就此展开。

    见到火红天空浮现巨大鬼影的人们,纷纷大喊「将门来啦!」「将门公回来啦!」「一切都完啦!」收拾行李逃难离去。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互相推挤,乱成一团。

    朱雀帝派出的武士团和僧兵,和聚集到奋勇抗战的藤原中将身边的贵族武士团,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混战。

    在这时候,城里不时刮起一阵阵狂风。御灵——菅原道真受到将门的呼应到来,咆哮响彻四方。

    城中随之窜起无数火柱。

    「在这种时候……」「天皇和左右大臣居然打起来了?」「天皇是不想保护京城了吗!」人们接二连三地如此哀号。

    任谁都能逐渐清楚看清,朱雀帝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保卫京城,而是促使将门破坏京城。

    可是朱雀帝的忠仆良源,即使听见僧兵们说:「这状况不太妙啊!」「再不停手会有危险啊!」也不愿喊停。

    「别管那么多,我们只要执行天皇吩咐的任务就好!如果将门来了,就用我们的法力降伏他!」

    「这个人真的很不视时务耶……」

    僧兵们尽管心里无奈,但对良源的命令绝对遵从。

    朱雀帝拔擢良源为心腹,还真是选对人了。

    藤原中将率领的武士团和天皇的僧兵武士团,战力旗鼓相当。

    战况完全胶著。

    守护京城的结界接连瓦解,即使阳光已开始照耀大地,每个路口仍能见到百鬼夜行的景象。

    京里已陷入大混乱之中。

    让位给朱雀帝而退隐的前任天皇冷泉院,与胞弟兵部卿宫、胞妹藤壶躲在自己居所里,召来宫廷阴阳师贺茂保宪。

    「保宪,看来你应该是没机会和睿山的良源合作了,你一个人降伏得了将门吗?」

    对于冷泉院的严重问题,保宪直截了当地回答:「将门恐怕已经取回真名,若没有晴明的帮助,机会不大。不,就算晴明带灵剑回来,也多半不可能吧。」

    「当年能击败仍在世的将门,也像是场难以置信的奇迹。按理来说,朝廷早在将门和纯友从东国和濑户内海起兵时就要灭了。」

    「但听说不只是睿山,贺茂家的主人也为镇压那场叛乱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不,贺茂家只是从星象看出东西两方将有大乱,当时将门的肉体虽遭曾消灭蜈蚣妖的俵藤太割下首级而死灭,但如今化为怨灵的将门,恐怕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了。」

    「真的无法阻止了吗……」

    「若要说可能的希望,顶多就是现在感觉不到与将门成对的式神纯友的邪气吧。如果他们的气合而为一,将门就会成为无人能挡的完全体,所以将门应该会去寻找纯友的替代品。不,他多半已经找到了。」

    「……这样假设的确比较妥当。」

    胆小的兵部卿宫喃喃说著:「这下……真的完蛋了……」当场昏倒,藤壶则是鼓励冷泉院说:「还有希望。晴明那里还有源氏公子跟紫姑娘呢。」

    看来藤壶依然深深信赖著已被赶出京城的那三人——晴明、光和紫。

    「等等。」冷泉院这时皱起眉头。

    「晴明是防卫京城绝对不可或缺的人物,陛下却将她贬到须磨,实在很奇怪。陛下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京城是因为有晴明在才能长保安泰;可是陛下这些日子一连串的动作,都像是替前鬼做内应。难道……」

    「说句不敬的话,眼前的混乱,或许就是陛下刻意招来的。」

    贺茂保宪并不惧于皇室权威。

    她坦荡地对冷泉院说出自己的想法:

    「对,陛下多半是继承了平将门和藤原纯友的遗志。陛下自幼就不满于自己身上流著藤原家的血,常和我们唱反调。假若陛下想法仍是如此,那事情恐怕很难处理。」

    冷泉院发觉亲生儿子朱雀帝的真正企图,开口说:「现在得赶快收回帝位才行,幸好象徵帝位之证的三神器,都在皇宫遭菅公烧毁时抢救出来,保管在这冷泉院里。」而当他站起身时——

    「朱雀帝驾到——!」

    朱雀帝和芦屋道满亲自来到冷泉院,要夺取象徵帝位之证的三神器。

    「糟糕,晚了一步吗……」

    冷泉院和朱雀帝。

    这对父子,各带著自己身边的阴阳师——贺茂保宪和芦屋道满相视对峙。

    「父亲大人……不,冷泉院。在皇宫重建完毕前,三神器应该是保管在这里吧?请立刻把三神器交出——」

    「朱雀帝,既然你故意唤醒平将门毁灭朝廷,我便不会把三神器交给你。你的帝位就暂时还给我吧。」

    「哦?父亲大人也发现啦,是借重了这位贺茂保宪的智慧吗?」

    「为什么?若你想效法大化革新,立志废除藤原家权力为民亲政,为父也愿意帮你,可是你怎么会想毁灭整个朝廷?你以为没了朝廷,百姓还能够安居乐业吗?」

    「不。假如腐败至极的朝廷能够从内部改革,早在将门和纯友之乱发生时就改革了。既然这个国家已经错失了改革的机会,朕就要让一切从头开始。」

    「你是打算毁灭整个国家吗?」

    「一点也没错。像这种任由藤原家专权,将不从之徒夺去身为人之资格的朝廷,还有迫使住在同一国家的人民分成人和妖怪,彼此憎恨争战的血腥历史,我要让这些罪恶和一切玉石俱焚!」

    「你简直是第二个藤原纯友……」冷泉院悲叹道。

    「据说藤原纯友虽是藤原家的人,却打从心底仇视自己的家族;不仅烧毁了西半边的京城,还率领舰队溯摄津的淀川而上,企图毁灭朝廷。」

    贺茂保宪注视著跟在朱雀帝身旁的道满,笑著说:「至于这位嘛,倒是让我挺意外的呢。」

    「没想到当今天皇会和芦屋道满联手呢。传说当年藤原纯友在西国作乱,背后也有芦屋道满暗中操刀,看来真是如此。」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没用了。」道满没理会贺茂保宪的挑衅。

    然而,当眼含哀痛的藤壶对道满问:

    「你对京城为何有这么大的仇恨呢?你现在大可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可是你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充满悲伤,这又是为什么呢?」

    「少说那种自以为是的话!」

    道满却在这时不禁大声反驳。

    从她口中说出的故事,不仅是道满自己的故事,也是拜贺茂家门下为徒后,消声匿迹一段时间的安倍晴明的故事。

    ☆

    多年前。

    藉著将女儿嫁入皇室,将自家血脉与皇室融为一体而掌握朝中大权的藤原家,以「有造反之嫌」为由,诬陷最大政敌——大学者右大臣菅原道真,使他被贬到位在遥远九州的太宰府。

    事实上,等同于遭到流放。

    当然,那完全是不实之冤。

    可怜的菅原道真,就这么在太宰府饱受饥困,抑郁而终。

    世人皆十分同情菅原道真,为世上不公以及血统决定人生的荒谬现况大叹:「现在已经是唯有藤原家人才能参与朝政,在京中任官的时代啦。」

    起初,藤原家还害怕菅原道真举兵向朝廷复仇,企图赶尽杀绝,暗中出兵太宰府。

    帮助菅原道真逃过一死的,是定居在筑后川一带的「河童」一族

    所谓的河童,是不从之徒的其中一族。

    尽管遭到朝廷诅咒,冠上妖怪之名,事实上也因为这诅咒而失去了人的外表,但他们以前都是人类。

    菅原道真出身于血统低下的贵族,凭藉学识与人品,爬上与藤原家同等的地位。他不仅深受一般庶民寄望,在遭朝廷诅咒为「非人之物」、「妖怪」,被迫流浪在山野河海之间的不从之徒眼中,也是可能改变藤原之世的希望之星。

    当这样的菅原道真在太宰府含怨而死后——

    他的魂魄离开枯朽的肉体,成为恶鬼。

    像菅原道真这样斯文的学者,会在死后满怀怨念,化为誓言对朝廷复仇的惊世恶鬼,背后其实是受到了不从之徒的帮助。

    所谓的帮助——就是播磨的飘泊阴阳师芦屋道满。「若我就此终其一生,非藤原家之人就不可能有展现光彩的一天,世人和不从之徒也将失去希望。所以请赐予我力量吧,就算要堕入鬼道也在所不惜!」——受菅原道真如此恳求后,道满进行了一场仪式,将他——变成了「恶鬼」。

    若非怨念深至一定程度,即使是芦屋道满也无法将菅原道真变成那样强大的恶鬼。

    菅原道真被流放到太宰府而接触京城外的世界后,身上背的不只是自己的仇恨,还有被贵族当奴隶使役的人民,以及待遇更在人之下的不从之徒等长年累积的愤怒。

    被冠上河童或土蜘蛛等称呼的妖怪,他们原来都是人类——这让菅原道真与他们彼此亲近,听他们诉说许多无奈。

    最后,义愤填膺使菅原道真向充满谜团的飘泊阴阳师芦屋道满提出要求,让他化为恶鬼。

    菅原道真就这么成为了呼风唤雨的雷神。

    从京城开始,各地接连发生天变地异。

    逼死菅原道真的藤原家人士,以及帮助藤原家肆虐的贵族一个个丧生。

    陷害道真的首谋——藤原时平等藤原家中心人物,几乎都在这场异变中死绝。

    生于藤原家一支的源光(此非指光源氏)也是在这个时候神秘失踪。

    为菅原道真召开应变会议的清凉殿也遭落雷直接击中,当场造成大纳言等多名高官死亡。

    幸存的,都清楚见到菅原道真君临天际的巨大身影。

    当时的天皇也在这时目击巨人般的菅原道真咆哮著:「知道后悔了吧,你们这群贵族才是榨取人民血汗的恶鬼啊!」的样貌。他因此被从天而降的瘴气冲到,不出几个月就忧病而亡。

    最后,继承藤原家血脉的东宫——皇太子,以及其亲生子皇太孙也相继猝死。

    「喔喔,菅原道真……不,菅公他……」

    「俨然是想根绝藤原家,不只皇室成员,就连与藤原家相关的人都毫不留情啊……」

    朝廷从上乱到下,负责以灵力防卫京城的睿山,以及使用阴阳道密术的宫廷阴阳师开始展露锋芒。

    藤原家的有力人士中,只有过去亲近于道真的藤原忠平勉强保住性命。日后,这位藤原忠平与睿山及阴阳道大家贺茂家合作,加强京城的灵力防卫,并宣告菅原道真实为清白,将流放各地的菅原家族人请回京城。

    至此,菅原道真降下的灾厄才暂告一段落。

    芦屋道满将死去的菅原道真变成恶鬼,驱使他攻击京城、毁灭朝廷的计策,可说是栽在睿山和宫廷阴阳师贺茂家的手里。

    然而京城从此一到夜里就会化为百鬼夜行,群妖乱舞的魔都。

    在贺茂家与师姊贺茂保宪进行阴阳师修业的信太丸,年纪也到了足以明白,将人民当作奴隶却也害怕民怨反扑的藤原家,是藉由彻底歧视不从之徒——让人民自动与不从之徒彼此对立、仇视、争战、害怕。

    为了让人民平安生活,可靠的秩序——也就是一套统治人民的系统,无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是藉由与皇室混血而掌控政坛的藤原家等贵族,却一再扩大称为庄园的私有地,尽其所能地榨取人民的血汗。

    国有地因此渐遭蚕食,耗空国库。

    朝廷甚至连维护治安的常备军都养不起。

    但另一方面,藤原家仍不停吸食人民的财富。

    到最后,京城秩序仅能靠藤原家雇用的武士勉强维持,罗生门周遭成为盗贼和恶鬼的窠巢,贺茂川畔遍地死尸,无数怨灵在京城中到处肆虐。

    信太丸向师姊保宪表示「我想出去见见世面」就离开贺茂家,正是因为忧于京城现况的缘故。信太丸之母——葛叶也和菅原道真一样为人民牺牲,将自己封入神社;可是真正让信太丸难过的是,即使葛叶将自己献给了稻荷神社,这世界却几乎不见改善。

    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且完全取决于与生俱来的「血统」和家世,个人努力或才能无关痛痒。菅原道真的失势,成为固实这国家阶级制度的最后一环。

    尽管如此,人民对于自己被藤原家当作奴隶,却是敢怒不敢言。

    因为即使形同奴隶,只要顺从藤原家,至少还能保有「人」的资格。

    所以人民将憎恨从压榨自己的支配者,转移到被驱逐到世界边境的不从之徒等妖魔鬼怪身上。

    这状况让长成一个聪明少女的信太丸十分愤慨,连那对常人看不见的狐耳都气得发抖。

    人民实在愚蠢至极,可是也不能因此归罪于他们,要他们看清这个世界。

    他们没能力念书,目不识字,也被束缚在土地上,一辈子只能耕种到死,根本没心思了解这世界的真相。

    (我要守护的世界、京城,怎么能是这么丑恶的东西呢?)

    信太丸心里即使仍相信那个红发少年迟早会回来当她的式神,却等得相当难受。

    她开始认为,自己不能只是等待。

    深信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用自己的力量,让母亲的牺牲有所价值。

    而这样的信太丸,会在京城周边游历时遇上侍奉当代掌权者——藤原忠平的年轻坂东女武者平将门,以及度过漫长岁月,一生只为解放不从之徒而战的芦屋道满,或许都是宿命的安排吧。

    母亲葛叶自我封印的伏见稻荷。

    朝廷迁都至此前,当地原住民所信仰的大量巨石群。

    深居于鞍马山的天狗。

    在鸭川和贺茂川生活的河童。

    避开人目,在深山洞穴隐居的土蜘蛛。

    信太丸用自己的眼睛,见识了隐藏在京城的种种秘密。

    倾听如今被视为妖怪的不从之徒们诉苦。

    他们都期待著恢复人类的一天。就算不能,也希望至少能与人类和平共存。

    每个都为祖先当年仅仅是抵抗朝廷入侵这片土地,就要被永永远远歧视下去而深感愤恨。

    天狗长老谈到,日积月累的怨念,造成天狗一族中有不少同胞仇视、危害人类。

    河童首领无奈地说,袭击无力的老百姓只会加深歧视,真正该死的是京里的那些贵族,可是少不经事的年轻一辈就是不明白。

    土蜘蛛一族告诉她,有个名叫芦屋道满的飘泊阴阳师法力十分高强,使用画了「九字纹」的怪异护符。她召集了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妖怪,不时袭击京城。

    芦屋道满人如其名,是来自播磨国芦屋地区的阴阳师,虽然外表像个女孩,实际年龄不详。

    她外型特异,有著金发碧眼和白皙透明的皮肤,美得有如幼鬼;声音彷佛乐曲一般,能深深打动不从之徒的心。

    长生不老的芦屋道满明显不是人类,但据说也不是妖怪。

    是人和妖怪所生的孩子。

    不属于任何一方,注定永远游走在人和妖怪的夹缝之间。

    和我一样呢——信太丸心想。

    不过,道满心中似乎充满了憎恨。

    假如自己没遇见那个叫光的人,心灵可能会被失去娘亲的悲苦压垮,现在也过著被憎恨支配的生活吧。

    好想和芦屋道满见一次面。

    事情发生在信太丸独自一人在贺茂川边过夜的时候——

    「什么嘛,是个小鬼啊。」

    「长相看起来挺高贵的,是贵族家的孩子吧?」

    「抓来讨赎金怎么样?」

    「等等,不能抓小孩,会惹老大生气啊。」

    「无所谓吧,贵族应该另当别论。」

    「就是啊。我们受了贵族那么多虐待,现在只是要他们把钱还来而已嘛。」

    信太丸忽然遭到一群匪徒的袭击。

    「糟糕。」

    信太丸的阴阳术还不够完全。

    尽管能以母亲葛叶授与的庞大灵力击退妖怪,但在械斗上不是他们的对手。

    「小心啊,要是伤了人质,价钱就喊不高啦。」

    「小妹妹,不想死的话就不要乱动喔。」

    「唔,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信太丸的狐耳,使隐居在京城的不从之徒们都对她相当友善。

    这造成她过度自信,认为就算在京城外围也没有任何危险。

    正当信太丸放弃抵抗时,有个人解救了她。

    「……大胆狂徒,竟敢绑架小孩。」

    那是个英气凛凛的女武者,骑著体型惊人的駻马。

    她高大得不像个女性,双腿修长,信太丸只到她的腰际。

    无论是信太丸还是盗贼,都从那虎豹般精悍的表情,视若无物般扛著巨大长刀的肌力,一眼看出她的战力非同小可。

    而从她朴实沉静的语调和不同于京城人的口音来看,似乎是来自坂东的武者。

    因为信太丸曾经听说,在崇尚武艺的坂东,男女皆能成为武者,一同战斗。

    「搞……搞什么,是个女人啊?」

    「没事别吓唬人啊!」

    「一边凉快去!」

    「你是什么人啊?」

    女武者挥下长刀,眼神凌厉地自报姓名:

    「……我是侍奉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大人的泷口卫士(注:即禁宫警卫。由于备勤室位在清凉殿东庭东北的泷口附近,所以代称为泷口卫士)平将门,桓武帝五世子孙,坂东常陆国人士。」

    马虽巨大,但她手上的长刀更是特异。

    并不只是大得吓人而已。

    刀尖还高高翘起。

    在这个只见得到直刀的京城中,显得格外不同。

    但这个自称平将门的女武者身上最特异的,是她的眼睛。

    一侧眼睛,有两个不同颜色的瞳仁。

    几乎重叠地左右微微错开。

    在洒落夜空的月光下闪耀著耀眼的光辉。

    不知是人还是武神化身的样貌,使盗贼们不禁心生畏惧。

    但他们立刻为自己害怕女人感到可耻,抽刀大喊:

    「你是知道我们是海盗大将军藤原纯友的手下,才来故意找碴的吗?」

    「还以为是检非违使呢,结果只是区区一个泷口卫士啊?」

    「大概只是外表吓人吧。」

    「少废话,女的也是武者,宰了她!」

    「……既然是海盗,就别打了吧。在海上我不敢说,但是在陆地上,我可是所向无敌。」

    「听你在放屁!我们可是有十个人!」

    「说什么藤原忠平太政大臣……那可是我们的仇家啊!」

    「还不是贪心的贵族只会从我们身上压榨税金,才逼得我们出来作贼啊!」

    「……没办法。既然是因为这样,我就用刀背饶你们一命吧。」

    平将门单手起刀一挥。

    十个自以为能打的海盗,就全被这么一击扫进河里去了。

    信太丸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英姿焕发地在马上,默默沐浴著月光,彷佛若无其事的平将门,有如武神一般。

    「……孩子,已经没事了,快回家吧。」

    「我正在旅行,没有家可以回。」

    「……你叫什么名字?」

    「信太丸,是个见习阴阳师。」

    「……这样啊,所以你才有那对狐耳吗?」

    「你看得见啊?连师姊都看不见呢。」

    「……我同时拥有人的眼睛和妖怪的眼睛。妖怪的眼睛看得见你的狐耳。」

    聪明的信太丸,很快就明白为何武力强如鬼神的平将门,只得到泷口卫士这样一个小小职位了。

    「……我虽出身于桓武帝武士子孙的平氏家门,却是居住于坂东的旁支。坂东是不从之徒的世界,我身上也流著他们浓浓的血……这双瞳就是证据。」

    「你也是不得不在人和妖怪的夹缝间游走,没有归属的人呢,平将门。」

    「……我来到京城就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我要成为检非违使,将我的力量尽可能地运用在促进世界和平上。」

    所谓的检非违使,相当于维护京城治安的警察组织。平将门这样的高手之所以无法成为检非违使,就是这怪异的双瞳,以及个性过于木讷的缘故。

    平将门对于投机取巧一窍不通,不懂得贿赂或谄媚贵族;甚至能说,她根本不了解为何需要那样做。

    她虽然拥有猛虎般的肉体和力量,却完全不会怀疑他人或为了私欲利用他人,心灵有如女孩般纯真。

    「你应该当不上检非违使吧。」

    「……只要我肯尽忠尽力,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藤原忠平大人是这么对我说的。」

    「真的吗?你身上流的几乎是人类的血,我藏得住我的狐耳,你却藏不住你的眼睛。厌恶妖怪的贵族,应该不会任用你作检非违使吧。」

    「……我比任何人都强。只要我当上检非违使,这个荒废到极点的国家就能找回和平。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啊。」

    「将门,你实在太憨直了。贵族是活在欺瞒、投机、彼此刺探的世界里,比妖怪还像妖怪。继承妖怪之血的你等到没了利用价值,只会落得被丢在一边的下场。」

    「……信太丸,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想法那么扭曲呢?」

    「是啊,我的疑心病比任何人都重呢。我生来就是为了骗人,所以一定会比你更早出人头地。」

    这话让将门听得湿了眼眶。

    「……怎么说自己生来是为了骗人呢?别说这么可悲的话嘛……」

    「我骗你的。人生在世,说谎也是一种武器啊。你实在太好骗了。」

    「……这样啊,原来是骗我的呀。」

    尽管表情无奈,这仍是将门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是张令人惊艳的纯真笑容。

    随后将门下了马,和信太丸一起赏月谈心,这时——

    「老大,就是她们。」

    「别看她是个女人,可是强得像怪物一样啊。」

    「哦?她就是平将门吗,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那她身边的小女孩又是谁呢,道满?」

    「没见过那个人,但我看得出来,她绝非常人。」

    「哦?会是道满的亲戚吗?」

    被将门打跑的海盗们,居然带了老大回来。

    那是根据地位于伊予一带的海盗大将军——藤原纯友。

    是个不到十五岁的矮小少年。

    出身于当代呼风唤雨的藤原家。

    是个高贵的大少爷。

    可是原本在伊予率军讨伐海盗的纯友,竟反将濑户内海的海盗纳为部下,现在自称「海盗大将军」。

    而且胆子不小,敢像这样大摇大摆地在京城出没。

    朝廷虽然想将他视为叛贼出兵讨伐,却碍于他是藤原家的接班人,集结濑户内海所有海盗的势力也相当庞大;只好当他年纪还小闹著玩,等有朝一日开窍,或许就不会再闹事了。所以尽管害怕,也仍静静观察著他的变化。

    而这位纯友,身旁还如影随形地跟了一个金发女孩芦屋道满。

    「……你就是藤原纯友吗?」

    将门背后发出阵阵斗气。

    那些海盗喽啰光是感受到将门的斗气,就吓得两腿僵直,动也不动。

    可是纯友和芦屋道满却把将门的气当成风吹一般,面带微笑。

    「没错,我就是藤原纯友,是将门你所侍奉的藤原家的人。」

    「……藤原家的人为何会成为海盗头子呢?」

    「为了匡正世道啊。我啊,很不喜欢现在这种藤原家将国家当敛财工具的世道,所以和芦屋道满合作,把濑户内海的海盗都集合了起来。」

    「……藤原家将国家当敛财工具……」

    「奥州的虾夷族、坂东居民、濑户内海的海盗、吉备和太宰府的人们,明明有这么多的人在这个国家里生存,他们的财富却被京城一小撮贵族榨取,作为吃喝玩乐之用,你不觉得这是错误的吗?」

    「……整治国家,应该要让朝廷来做。朝廷还有天皇陛下啊。」

    「你错了。陛下只是藤原家用来安心吸人民鲜血的装饰品而已。」

    「……装饰品?」

    纯友连珠炮似的快嘴说道:

    「没错。如果藤原家自己登上帝位,就会引来民怨;所以藤原家才把天皇捧得高高地吸引注意力,事实上是躲在天皇背后照样掌控人民。假如有人反对这样的朝廷,藤原家就会利用天皇这个绝对的权威让他闭嘴。且由于他们表面上不是统治者,出了事也不必负政治责任。这样的事,来自藤原家的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如意算盘实在打得很好,住在郊野的困苦百姓根本看不透这狡猾的伎俩。」

    纯友接著又笑著说:「将门,你家族人不就是因为和藤原家无关,尽管有桓武帝血脉也被撤销官籍,只好到坂东当武者讨生活吗?」

    「……也许真是如此,可是——」

    「真正统治这国家的并不是皇室,而是藤原家啊。从来自皇室的你却弄得像是藤原家的看门狗,而且不当狗还当不成检非违使这件事就看得出来了吧?」

    纯友冷若冰霜的笑容,和纯朴又不善掩藏感情的将门形成强烈对比。

    可是在他边缘锐利的眼中,却燃烧著熊熊烈火。

    那是真心为这世界的矛盾感到愤怒的年轻人特有的眼神。

    单纯的将门只能「……唔……嗯……」地闷头苦思。

    表情彷佛从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

    「将门,如果你想逮捕我就尽管来吧,我不躲也不逃。可是在那之前,我们能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谈谈吗?」

    「……能去哪里?」

    「这个吗,睿山上头怎么样?」

    「……那里是女人禁地啊。」

    「什么女人禁地,笑死人了,别管他。睿山那些和尚在外面养妓女、生了孩子的大有人在呢。」

    「……不会吧?」

    「虽然只是一部分,但那种破戒僧确实存在。再说女人爬个山就会把山弄脏的话,天下的大地不是早就脏得无可救药了吗,人类有一半是女人呢。你实在是太憨直了。」

    「……原来如此……」

    在木讷的将门和话如旋风的纯友如此相遇的这个夜晚——

    也是信太丸和芦屋道满两人宿命的相会之时。

    「你就是芦屋道满吗,看起来真的是个小女孩呢。」

    「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那对狐耳?」

    「狐耳?」身为人类的纯友看不见,不解地眯起眼。

    「我是在贺茂家当见习阴阳师的安倍信太丸。」

    「贺茂家?那就是朝廷的狗——不,是狐狸才对。贺茂家可是为朝廷使用阴阳道的叛徒啊。」

    「传说你为了毁灭朝廷,而把菅原道真转化成恶鬼,那么你现在是打算操纵年轻的藤原纯友吗?」

    「你这小孩说话还真难听。纯友是我的同志,我才没有操纵他。他虽然是京城长大的贵公子,但在知道伊予地方的实际状况,也就是被压榨得受不了的平民一个个沦为海盗,在海上生活的不从之徒到今天依然受到歧视,甚至不准登陆等现实情形,所以对藤原家造成的政局十分愤怒,选择和我合作。」

    「多亏有道满,我才能躲过检非违使,进到京城里来。」纯友笑著说。

    「在菅原道真被封印的现在,就是我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如果只是期待菅原道真降下天罚,那就太可耻了。藤原家的罪恶,就该由藤原家人来终结。」

    「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道满她真的很可爱嘛,比京城那些公主可爱得多了。」

    「你不要乱说话啦!」

    「没错,我就是中了道满的美人计才被她给笼络!」

    「胡说八道!再说被小女孩笼络,简直是完完全全的变态!」

    「你只是看起来像小女孩,实际年龄比我大,所以没问题啦。」

    「问题可大了!拜托你别在别人面前乱说那种话好不好!」

    「好啦好啦。」

    纯友想摸道满的头,却被她红著脸以手拨开。

    纯友该不会是爱上道满了吧?信太丸心想。

    那道满又是如何呢?年幼的信太丸,还看不出道满的反应是真心反感,还是在掩饰害臊。

    不过……假如光现在也伸手过来想摸我的头,我大概也会想都没想就把他的手给拍掉。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小女孩了。描述著往事的晴明不禁暗自兴叹。

    阳光破开夜幕。

    徒步登上睿山的四人瞭望著京城景色,诉说各自的梦想。

    不知为何,将门和纯友特别谈得来。

    「我觉得,菅原道真废止遣唐使是一个错误。当然,从藤原家想用遣唐使的方式把道真这个政敌赶去异国来看,道真利用废止遣唐使来自保是挺厉害的,可是我想让这个国家重新接触外面的世界。」

    纯友说话原本就很快,现在又说得更多更急。

    「因为一个国家如果封闭太久,大地就会堆满怨念,这个害怕不从之徒而四方设防的京城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人和气都应该保持流动,淤积在同一个地方就会腐败,这样的道理你懂吗?」

    也许是见到将门一直老实地用力点头,让纯友很想说出放在心里的话。

    「我想离开这座岛,航向巨大的海洋。打倒藤原家以后,我就要率领船队,和道满到海的另一边去。」

    「……海的另一边?」

    「听说道满的故乡,就在海西边很远很远的另一个世界,比大唐国和天竺还要远。在那里,住了很多像她一样有金色头发的人。我很想亲眼见见那个地方。」

    「……我不想离开坂东。没有山、没有马的地方,感觉不太好。」

    「这样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你就尽管待在坂东吧。我虽没去过坂东,但那里一定和这狭小的京城不同,是广大平原和高山连绵不绝的新天地吧。」

    「……对呀。我想让坂东的人民过好日子。现在京城对坂东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

    「所以你才想来京城找个一官半职吗?可是很遗憾,你是没机会了。那些贵族把妖怪当做另一种秽物一样厌恶。而且坂东是不从之徒的世界,对京城来说,住在那里的都不是人,只是妖怪。」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这就得靠你自己想清楚了。将门,自己的梦想,只能靠自己来找啊。」

    「……只是我没办法消灭藤原家。藤原家是我的主人。」

    「哈哈,真像是你。无论如何,我们四个人的志向都一样,都是为了创造人、不从之徒或妖怪没有分别的世界。所以我和道满都认为,要改变现况,必须要从打垮藤原家开始,目前看不见其他方法。不过呢,你就照你自己的方式继续努力吧。」

    将门没回答,只是注视著京城。

    另一边,乍看之下似乎处不太来的信太丸和道满,也在上山途中打成一片。

    两人境遇相当类似。

    都是由人与非人种族所生。

    心中都藏著挥之不去的孤独。

    无法以人的身分生存,也无法活得像个妖怪。

    两人跨越个性差异的隔阂,了解了彼此的心境。

    除此之外,道满还比信太丸年长了很多。

    「信太丸,你迟早会明白,这国家的历史必须要从一张白纸从头写起。只是就算重写,曾经发生过的也绝对不会消失。在大地、天空、海洋以及所有活在这世上的人心中,遭到抹灭的过去会变成伤痕继续留下。所谓的怨灵,也不过是被过去束缚的人所留下的意念罢了。」

    「可是道满,这个国家有那么多人,如果国家毁灭了,不是只会让这些人不幸而已吗?」

    「这种事,我已经和纯友讨论过很多次了。不过继续像这样认同朝廷的存在,不从之徒所受到的歧视永远不会结束,破坏也是逼不得已。」

    「如果藤原家是欺负人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想办法启发人民的智慧不行吗?」

    「阴阳道可办不到这种事啊,信太丸。」

    「我还是认为,如果只是打垮了朝廷,不教育民众,到最后结果也是一样。我们会被人用不同眼光歧视,原因真的是出在藤原家的诡计吗?」

    「信太丸,不可以再说下去了。如果真要从那里计较起来,所有人类都没资格活在这世上了啊。」

    「我没有那种意思。人是会成长的。我就见过那样的人,一个绝对不会用怪异眼光看我的狐耳的人,一个很善良的人。」

    「……哼,纯友也是这样啊。」

    「道满,其实你还是想相信人类吧。」

    「就是因为想,才会打这场仗啊。如果谁也不相信,只要躲在山里当仙人就好了;既然继承了仙血,这种事不是办不到,像我其实就学会了尸解之术……」

    「可是你还是当不成仙人吗?到头来,你还是想活在人世啊?」

    「我和你不一样,已经活了太久了……还把菅原道真变成了恶鬼。如果不灭掉朝廷,是无法净化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