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身恋人

第一章

    「感觉好点了吗?」

    抽泣声渐渐平息,待房间回归沉寂,富田老师出声问道。

    「从这种昏暗狭窄的地方醒来,虽说不及置身于静谧森林内那般神清气爽,但至少在空气清洁这块我们还是能够保证的,温度和湿度也经过了适当调节。此外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的肉体足以令你享受这份舒适。等你冷静下来,应该就能马上注意到这点。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或者身体上痛的地方吗?」

    「没关系。并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这样的话暂时能放心了。明天或者后天,等冷静下来之后再来检查一下吧。到时候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请不用客气直接说出来就行。现阶段的你或许会有诸多不安,不过首先,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别想那么多,请优先考虑身体恢复的事。」

    「好的,我会努力的。我才是,一面说着要协助老师的实验,一面这么慌慌张张的,真是抱歉。」

    「会感到惊慌是当然的。我非常感谢木原的协助。很荣幸能遇到像你和土师这样出色的学生。」

    被泪水濡湿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慧点了点头。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我放心地叹了口气。

    随后,老师对慧说明了今后的预定计划。她静静听着,听完之后,像是完全理解了一般点了点头。

    「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你开口,我们都会尽量为你准备好的。」

    听了我的话,慧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请帮我拿面镜子。」她这样说道。

    于是,我出去拿了面小镜子回来,递给慧。她默默地照着镜子。对于自己变得年轻的脸,她会怎么想呢?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结果,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把小镜子还给了我。

    翌日起,为了确认实验成果开展了各种检查。这时的慧已不再惊慌。毫无怨言地给予了配合。与此同时,也努力进行着恢复训练。她很好地理解了在这项研究里自己该做哪些事,也正因如此,没有发生实验中常见的一些问题。在这期间,我常常去她住的房间,她再也没像最初那样情绪不稳,而是和以前一样开朗地笑着,和我交谈。

    如此看来,之所以她那天会哭,果然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嘛这也难怪,本以为迎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早晨,却突然被告知到昨天为止自己还是处于死去的状态,现在的身体是克隆出来的,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倒不如说,在那种情况下手足无措的我们才应该觉得惭愧。我把这些话说给慧听后,她耸了耸肩露出了苦笑。

    然后,花上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慧结束了研究所的所有检查。

    「结果比预期的要好呢。」

    南云望着自己显示器上的检查结果如此说道。她总是能干净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尽管由于待人冷淡,背地里没少被别人说闲话,但我倒是对她充满了尊敬。我是多亏了富田老师才得以参加这个项目,而她则不同,虽然和我同岁,却是靠实力被人推荐来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一些被选拔出来的优秀科学家,就连棚井那样的人,也是经过选拔,拥有实力的人。在这之中,年轻的她能脱颖而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光从检查结果来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成果。」

    这么说着,她用笔尖指向图表上的数值。

    事前所设想的种种问题,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发生。无论是哪个结果,都大体良好,这些足以证明她作为木原慧的人格、记忆都保持着良好的状态,神经和内脏器官也都功能正常,基本可以确认实验成功了。

    「那么,司法部那边也认可了吧?」

    「暂且没问题。」

    南云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

    不管研究者口中的实验有多成功,只要得不到政府机关的许可,她还是无法变回原来的木原慧。得到许可之后,她才能作为慧继承原先的ID、身份、权利和财产。

    「要是能一切顺利就好了。不仅仅是移植记忆,如果不能像原来的人类一样融入社会,实验就没有意义,希望能早点完成手续呢。」

    和我一起看着显示器的城户说道。

    「对了,说起来土师君你昨天第一次给她吃了固体食物吧?情况怎么样?」

    「她说很好吃。」

    「也就是说味觉上并没有什么违和处,感觉和以前一样?」

    「嗯,是的。和之前的味觉检查结果一致。」

    「那就好。」

    有这么一种说法,精神移植进其他的肉体之后,特性或者说是Qualia发生了变化,感受世界的方式也许会变得和以前不同。

    在感质(Qualia)机械论尚未完善的当下,这无疑是一种接近于臆测的假说,它指出当精神与肉体之间的适配性出现变化时,感质本身或许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例如,至今为止一直认为是蓝色的颜色,忽然在自己眼中变成了红色或是其它色调;听到某些声音后所产生的心象风景也与之前截然不同,甚至还有可能会发生联觉(Synesthesia)混浊现象。一旦变为这种情况,精神便会遭受到难以忍受的苦痛,被试验者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发疯。

    这一假说,在研究员之间也引发了广泛争议。其主要争论点在于,人类在感质上,是否存在着某种普遍性,对此我个人觉得并无大碍。而另一方面,城户则认为其将引发混乱。

    「起先她哭的时候,我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出现了混乱,但从现有的检查结果来看,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话虽如此,说不定也只是这次的精神和肉体恰巧适合罢了,嘛,没事的话自然最好。」

    城户耸了耸肩苦笑道。

    「说到底也不过是暂时没问题,不继续观察上一阵的话无法得出结论。」

    南云说着,把慧今天的检查数据输入电脑里。

    「话虽如此,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她还能保持这么稳定的状态,我想我们应该更乐观些。对了,土师君,你和她交谈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在工作之余常常去看她吧。有没有什么数据上没显示,但令你在意的地方?你们是恋人,比起我们,更能注意到细微方面的变化吧。」

    「和以前一模一样。克隆出梅的时候也是,因为完全一样,饲养员也吓了一跳,我现在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那只可能是慧,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行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当它如此吧。」

    说到这,城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

    「不过说起来,我们真的成功克隆出了人类呢。这可是一大壮举哦。它将从根本上改变关于『个人』的概念。不,说是消灭更合适吧?每个人的人格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随着肉体灭亡一道消逝,曾令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就此瓦解。我们的精神也好,智力也好,都能通过数据永久地保存下去,无论多少都能重生出来。这么一想,就又一次感受到克隆技术的厉害了对吧?我们或许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技术上的重大突破。人类的旧时代就此结束。就算是南云君,也一定觉得无比激动吧?」

    「并不,完全不觉得。」

    南云一脸冷淡地答复道。

    「如你所知,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像这样把克隆技术用在人类身上是正确的。这个项目,说到底只不过是一项工作。对木原来说,今后还有很多考验在等着她。如果能平安无事地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哈啊,如此批判式的发言,还真亏你敢在这直接说呐。」

    城户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而南云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有关个人价值观的话题,入所前博士就已经和我谈过了,他说不必刻意压抑自己。」

    城户叹了口气。

    「真有你的,能接受这一点的富田老师也不是普通人。不过也正因为是那个天才富田老师,所以我才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吧。话又说回来,你也太不懂风趣了。不过既年轻又十分优秀这点倒是有目共睹。」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取得工作成果。比起这个……」

    南云把输入完毕的界面关闭,打开了另一个文件。

    「城户君,现在是偷懒的时候吗?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吧。我们的研究并没有结束哦,为了实现实用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啦知道啦。实用化嘛。其实这种事,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况且,这么伟大的研究,最终却只能用于为那些大人物提供备份,简直低俗到让人落泪。也不知富田老师是怎么想的。如此历史性的壮举,就这么埋藏于阴暗中。就没有能公之于众的办法吗?土师君你怎么想?你认为,出于我们研究者的社会性使命,有必要公开这些先进的技术吗?」

    「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

    哎呀哎呀,听到我这么说,城户再次叹起了气。  

    慧的回家许可正式下达后,我坐立不安、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她总算能离开研究所,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我做梦都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当然,今后还是要将她的情况一一汇报给研究所,不过至少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不至于影响基本生活。曾由于她的死一度停止的时间,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依然欠缺实感。内心犹如漂浮于平静春日下的气球一般漂浮不定。那天去慧房间时也是,一句话没说直直看着她的脸,给她造成了不少困惑。

    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问她离开这里之后打算做什么。

    是回乡下的老家吗?还是说像以前一样和我一起住。当然我更希望她选择后者,然后两个人过回原来的日子。

    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说着「就请那么办吧,我也希望和悠司一起生活。」点了点头。

    于是迎来了出院,这么说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出所?这样岂不成了刑满释放。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描述,总之,慧离开研究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拿着从南云那领来的新身份证以及各种证件,我们在大家的祝福下迈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时值梅雨季,这天难得晴空万里,微风中夹杂着少许尘埃。刚踏出几步,头顶传来了直升机的盘旋声。看样子是准备降往市政厅屋顶的机场。随着直升机渐渐靠近,一阵强风刮过,机身左右摇晃着,等待着着陆时机。回过神时,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抬头看着直升机。慧好像很不好意思,匆忙迈开了脚步,我赶紧跟了上去。

    「来这的时候我还坐着轮椅吧。没想有朝一日还能再次像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从来到这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年呢。自己还是没什么实感。」

    慧感触颇深地喃喃自语。左顾右盼欣赏着四周的风景,压根就没注意自己的脚下。尽管为了保险起见,给她配了根拐杖,不过看起来已经没有使用的必要了。

    「啊啊,对我来说这可真是时隔已久的外出,不,应该说是出生以来首次造访外面的世界吧?因为这副身体最初诞生于研究所,之后也一直待在这里,没错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不过,我果然还是觉得用时隔一年的外出来形容会更好。」

    我一面担心着她是否会摔倒,一面这么说道。

    「毕竟你的人格得到了完整保留,不仅如此,这副身体也并非凭空捏来。原本就是通过你的细胞培育而成,就连从医院来到这那天的情形也一样,毫无疑问,作为你记忆的一部分存在着。」

    「也是呢。」

    慧坦率地承认道,随后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今天是个空气凉爽的好天气。」

    她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回答中蕴含着某种深意,但我无从知晓。

    「觉得户外的空气清新是因为你现在很健康。实际上,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从今以后,你想用这双腿走上多远都行。岂止如此,打网球、游泳同样能做到。现在的你再一次得到了能伸手触碰愿望与幸福的力量。对了,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久违地去趟游泳池怎么样?不过,在别人眼里看来我们的关系或许会有些奇怪吧。以我现在的外貌,年纪和你差太多了。」

    听了我的话,她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至今仍记得慧最后一次外出时的情形。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当时她已经住了院,在征得医院的许可后住进了我家。连路都走不稳的她,由我用轮椅推着,带着到处逛。在那之前,为了让她尽可能地欣赏更多的景色,我原本打算带她去旅行,然而,日益虚弱的她,随便出去上一会儿便累得不行,光是去附近的公园和美术馆就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那天我们看了黑田清辉的画展。由于她中途感到疲惫,天还没黑我们便返回公寓,谈起了学生时代的回忆。那阵子,我们常常漫无目的地聊起以前的往事。慧说想喝热牛奶,我递给她之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喝着,即使如此,还是没喝完,剩下了一半。

    「抱歉。」她这么说着,将马克杯放回了桌面。那犹如枯枝般消瘦的苍白手腕,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打算次日和父母度过的她,就这样在房间里,和我一起迎来了黎明。将推轮椅的工作交付给父亲后,慧啊地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提出想在我的房间里照张相。我知道她肯定认为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外出了,于是约定好了等她下次来再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要是一起拍了该多好。

    那之后过了很久。因为我一个人生活,房间的样子变了不少,当时慧用过的日用品也都不在了。牙刷、洗发水、化妆品。于是我们在回公寓前去了一趟商店街,买齐了今后生活的必需品。慧每种都选了最便宜的,我劝她挑更好的买,然而她并未接受,淡淡地回了句用这些就可以。

    买完东西之后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慧不知是不是累了,始终沉默着。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公寓门口,却盯着门把手一动不动。我打开门后,她看了我一眼。

    「进去吧。」

    在我的催促下,她「嗯」地点了点头,随后战战兢兢踏进了玄关。看样子,她不说话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紧张。

    「欢迎回来。」我笑着说道,她无言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很腼腆。

    就这样,慧回到了我家。

    稍微看了会儿电视之后,两人冲了澡,然后躺在同一张床上。躺了很久,迟迟无法入睡。慧好像也还醒着。想着至少今天要忍耐一下,但是大脑充血毫无睡意。轻轻地把手伸过去,她虽然没有想拒绝的意思,但也并未积极回应。是在迷惘吗?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脱掉她的衣服,展现在眼前的是比以前更年轻的少女的裸体。慧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然而,经过一番小心翼翼地触碰之后,她渐渐有了反应,一举一动都和以前相差无异。我着迷地继续动作着,暗自安下了心。

    「今后也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只有你了。」

    她满脸通红地小声说道。对此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以表回应。

    那天晚上久违的睡了个好觉。翌日,被幸福感填满的我,心情舒畅地醒了过来。然而,洒满晨曦的宁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由于不安,心脏剧烈跳动着。望着这幅光景,又回想起了慧死后第二天,自己在房间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啊啊是啊,正因如此,我才一直不愿意回家。

    慧到哪里去了?昨晚脱下来的衣服也不见了。两个人一同回家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不,说不定那真的只是梦境。人死而复生,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心爱的慧再一次回到了我的身边,如此美好的现实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起床后头痛到不行。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正将早餐摆放到桌上的慧的身影。原来这不是梦。我安心地舒了口气,坐到椅子上。大清早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是被折腾得够呛,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早起特地做的吗?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的。我今天放假。」

    「没关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悠司为了让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付出了很多努力不是吗?」

    尽管有些在意慧说这话时的语气与迷之微笑,不过我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喝起了味增汤。这是慧曾经每天早上都会为我准备,而我自己怎么做也做不出来的,令人怀念的味道。不经意间眼泪涌了上来,还好忍住了。

    「只要一想到今后每天都能迎来这样平静的早晨,就感觉无比幸福。」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慧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连请了十几天假,最初两天只是待在家里和慧不停地做爱。期间,我好几次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安地向慧寻求着确认。得到的答案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女就是她,我不禁苦笑起来,看来我还是难以认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们俩一定是在做梦吧。」我不由得感叹道。

    「这么想,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呢。」对此,她表示了同意。

    这两天里,虽然慧时常会笑,每天看上去都很高兴,但也不能像这样一直两个人待在房里交缠下去。于是到了第三天,终于决定开始进行一些为新生活做准备的生产性行动。

    「今天去见你父母吧。」

    听了我的提议,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目光黯淡地问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吗?」

    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意外。她和父母关系很亲密,亲密到我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离不开父母,所以我以为自己这样提议之后,她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当然。都已经联系好了。你的父母也说很想快点见到你,看看你身体健康的样子。」

    「他们真的…说了想见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自己的女儿回来了,想要快点见面那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然还能怎样?」

    慧什么都没回答,沉默着低下头,黑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眼下无法取消预定。就个人来说,我也很希望让慧的父母见见身体健康的慧,即使慧不怎么情愿,我也非让他们见面不可。

    我一边催促慢吞吞做准备的她,自己也做着出门的准备,从公寓出发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不少。在新宿搭上特快列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小时,之后又换乘了另一列,等好不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空已经染上了暮色。下车后,在月台给慧的双亲打了个电话,为我们迟到的事道歉,紧接着从南门出站坐上了巴士。一番折腾过后,坐上座位,总算能缓口气,一旁的慧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就连周围的其他乘客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你到底怎么了?样子也太奇怪了吧。就这么不想见自己的父母吗?」

    慧摇了摇头。

    「……好害怕。」

    「害怕?」

    「因为,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克隆人吧?真正的木原慧已经死了,这件事他们也是知道的吧?而且,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迎接我。还有我的外貌也是,看起来像小孩子一样……」

    「什么态度?就是和我一样的态度啊。我不是很普通的接受了你吗?」

    即使我这么说了,慧依然不肯抬头。

    「那是因为悠司参加了实验,目睹了整个状况……」

    「和这个没关系啦。你父母肯定会很高兴的。实验内容他们也了解过了。真是的,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叹了口气,慧偷偷瞥了一眼我的表情。

    「可是,无法不去在意。这是很糟糕的事。因为我这样做不过是在说谎而已。」

    慧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开始说道。

    「虽然我觉得自己就是和以前一样的木原慧,但是这份意识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用机器移植记忆之后克隆而成的实验体。然后,成为已经死去的木原慧的替身。虽然我也想了很多,但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解释。明明总有一天一定会露出破绽的,现在却谎称自己是真正的木原慧让父母开心,实在是太卑鄙了。把复制的记忆塞进复制的肉体里,这样的我,像木原慧一样行动着,我想这并不正确。」

    「这个真令我吃惊呢。原来你一直在烦恼着这种事吗?」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哦。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你不是冒牌货。这副肉体,是从原来的你那继承而来的,记忆也是你至今为止所积累的。那些微小的行为习惯也和以前一模一样。虽然中途确实有人为的帮助,但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被你这么明确地一说,确实也觉得没错,但是……」

    慧皱起眉头,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发自真心地愿意接受实验。」

    「诶,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是个病人,几乎已经失去了未来。因此,就算被告知了有关克隆的种种,也觉得那不过是自己死后的事了。在我死后会有另外的什么人成为我的替身,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反正在我死掉之后,悠司也会喜欢上其他的什么人对吧?既然如此,还是喜欢上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克隆人比较好,所以我,不,应该说是死去的她,就是怀抱着这种消极的理由接受实验的。而且,因为自己生病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所以觉得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必须答应。怎么说呢,那应该是疾病晚期的病人会产生的想法吧。这是现在身体健康的我有些无法理解的异常想法。」

    「还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啊。」

    我完全震惊了,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更进一步来说,我对悠司也心怀内疚。每次你叫我慧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说谎欺骗你。」

    这么说着,慧低下了头。  

    「不,你不需要在意。我也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你的肉体也好,心灵也好,都是木原慧哦。无论你在担心些什么,我都始终如此坚信着。」

    听了我的话,慧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那么我问你,假如原来的木原慧还活着,和我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会选谁?」

    「那可太棒了。当然是选择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笑着答道,

    「请不要耍我!」

    慧大叫道。看样子惹她生气了,一时间乘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我俩赶忙低头致歉,这次换成他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虽然身体恢复健康了,也遇到了很多开心的事,但是这种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总感觉,就像是站在逐渐崩塌的沙丘上一样,脚底传来阵阵警告。」

    慧表情阴沉地低着头。

    「嘛,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毕竟拥有和你一样体验的人类,至今为止还未存在。大家都坚信着自己的心灵只寄宿于唯一的肉体之中,不存在能颠覆其的事实。想必对于如何接受这一状况也是毫无概念。会感到困惑是自然的,不过呢,随着对环境的适应,很快自己的心境也将发生改变。一般来讲,虽然音乐被各种不同的媒介所复制,但曲子本身的内容是并不会改变的。与之同理,在我的眼里你无疑就是木原慧。」

    对于我的解释,慧似乎并没有完全接受,但在此之上也没再继续反驳下去。

    「那就姑且先这么认为吧。我是木原慧。如果没有搞错什么的话,这样一来我也比较轻松。以后可别对我说我不是木原慧哦。」说罢,她彻底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身着运动衫的高中生团体上了车,公交车上开始弥漫起了一股汗臭味。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肆谈论着流行于他们之间的某些事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海里想起了Fish Throwing。

    已经记不得是哪天深夜了,我趁着工作余暇看了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纪录片。那个节目里介绍的某家鲜鱼店的表演,正是Fish Throwing。

    身体健硕的鲜鱼店老板,伸出长满体毛的手臂用力地将泛着银色光泽的鲜鱼抛出。其他的店员接住扔来的鲜鱼,将其摆放在冰块上。鲜鱼店以此闻名,客人络绎不绝,店铺的规模逐渐扩大,店员也增加了,最后还制作了一些以鱼为原型的周边商品,并且这些商品似乎至今仍在销售中。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完全无法理解Fish Throwing的表演到底有趣在哪里,又是依靠哪点吸引客人前来买鱼。说到底究竟是我自己死脑筋,还是因为美国人都是一些无可救药的白痴,亦或是原本世间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奇事物?

    在陷入沉思的我面前,屏幕上记者问鲜鱼店老板「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对此,老板满脸笑容地回答道「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

    通过表演扔鱼来达到世界和平。说这话时老板的眼神很澄澈。 啊啊啊,原来这就是人生。听完后我恍然大悟。

    我深受感动,将鲜鱼店老板的表演命名为「Fish Throwing」,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逢人就会说起这件事。特别是和我住在一起的慧,我饱含热情地跟她讲了好几遍,然而,却一次都没能得到她的共鸣。

    「啊啊,请不要再说什么Fish Throwing了!」

    某天她这样发出了悲鸣。也不是说我不明白被迫不断地听着无法理解的话的那种痛苦,只不过我这边也很困扰。要说为何,那是因为从这件事里,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答案。它一定,能将我从丑陋无比的现代病之中解放出来,从此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我才想一直持续这个话题,停不下来。

    「虽然乍一听上去或许会觉得无聊,但仔细思考过后说不定便能知其一二。如果认真听了还是感觉无聊的话,到那时你再嘲笑我也无所谓。总之,希望你能听我说到最后。」

    「我听不懂。」还没来得及等我侃侃而谈,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时间拉回到现在,不久后到达目的地的我们下了车。

    在我的印象中,从车站到慧的老家大概还有五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但具体怎么走的已经记不清了。见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慧走到前面带起了路。

    尽管白天已经有了初夏的征兆,但到了眼下这个时间段仍能感受到不少凉意。慧一边来回搓着从七分袖里露出来的手腕,一边轻声呢喃道「据说木原慧在读小学、中学时,上学都是走的这条路。」那口气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我不是才说了你就是木原慧吗?虽然很想对她这样抱怨,但已经快到家了。我也不想再和她吵架。于是忍耐着继续前进。然后,慧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刚才,真是对不起。」

    她道歉道。

    「别在意,光是能和你吵架我就感到很幸福了。越是和你交谈便越发确定你就是你。你的父母也是,一定会热情迎接你的。」

    木原夫妇经营着一家小型内科诊所。今天特地早早结束营业,准备好晚饭等待我们的到来。餐桌上摆满了家乡料理以及慧喜欢吃的菜。老丈人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盐焗油炸青虫,一边高兴地喝着啤酒。尽管其一再向我推荐这是当地的特色菜,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把这玩意送进嘴里。除了青虫,其它菜也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了这里特有的调料,难吃得不行。一眼望去全黑乎乎的。以前来这里吃饭的时候也是强迫着自己咽下去。明明慧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大家都满脸笑容地夹着菜,慧也时不时将筷子朝面前伸去。反观我只能强颜欢笑,一个劲地扒饭。或许是我的味觉比较奇特吧。

    照亮餐桌的,是近几年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的电灯泡。所有人的脸都染上了一层淡橘色。酱油瓶与茶碗下方倒映着浓墨黑影。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因为自己女儿久违的回乡喜极而泣。慧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与父母的交谈过程中,也逐渐取回了曾经的说话口吻,有时甚至会绽放出笑容。什么嘛,这不是比预想中的情况还要好嘛。说到底只要能像这样面对面交谈过的话,「自己究竟是谁?」这种可笑的想法马上便会被抛之九霄云外。简直就和青春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说不定正是由于身体变得年轻了,才会到处胡思乱想。

    「呐,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慧要不要再来上一杯?不要了呀。对了我都忘了还有土师君,哎呀,你可真是个大男子汉呢。谢谢你把我女儿带了回来!要是酒量能再好上那么一些就完美了。啊啊,不能和你一醉方休实在是太可惜了。」

    父亲这样说着,摇晃着我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我,只好发出了诶嘿嘿的尬笑声。

    见状,母亲前来解围。

    「孩子他爸,你喝高了。瞧瞧你这幅样子脸都红到头顶了。明天还有工作的吧?」

    「孩子他妈你说什么呢。如此开怀畅饮之日,倘若不能喝个尽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呐慧,真的已经不喝了吗?也对,你才大病初愈。说起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找个地方工作吗?想重新体验校园生活也行。对了,要不去考个执照回来继承诊所吧。对对对,这样挺好。在村里当个私人医生也不赖。这附近的老人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一定会很高兴的。放心,这种程度的钱我们还是有的。为了唯一的宝贝女儿,我们从很久之前就有在存钱。还是说,你已经和土师君结婚了?两个人一起留在这里也没关系。你别什么话都不说啊,这样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是他不愿意吗?这样的话,你不要有所顾虑直接回来吧。哇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土师君。刚才那些都是开玩笑的。」

    「啊啊,孩子他爸,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了。不好意思啊悠司。这人看到慧回来高兴过头了。不过,我也是打从心底觉得高兴。这世上存在着无法割舍之物。曾经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活着是如此的辛苦。那段日子可真是……」

    一小时后,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聚餐就此结束。

    我们被安排住在二楼的和式房间里,那里似乎是慧从小居住的地方。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桌与旧课本,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摆放在当时的位置。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看到寝具。这样下去,刚洗完澡的俩人很有可能会感冒。

    「怎么办?」我开口问道,慧说「过来这边。」

    不愧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家。她连灯都没开,便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轻车熟路地走了起来,我摸索着跟在后面。然后,在走廊尽头的壁橱里找到了客人用的被褥,我们两个把被褥搬到了房间里。

    铺好被褥躺下之后,睡意很快侵袭而来。想和慧道声晚安,扭头看向旁边的被褥,那里却空空如也。我想着这是怎么了,起身一看,发现她靠在书桌旁,正在摆弄着什么。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后,她转了过来。月光透过身后的窗子照进屋内,由于处于逆光下,她的表情涂上了一层黑墨。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率先打破了沉默。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嘛。一直在聊过去的事,其中还有很多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那一定,是他们在测试我的记忆,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木原慧。」

    「害羞了吗?不过见你们聊得这么开心我却插不上话,还真是觉得有些寂寞呢。」

    「对不起。」

    她缩了缩肩,

    「可是,那两个人过去也曾目睹了木原慧死去的瞬间吧?既然如此,果然还是会怀疑我是幽灵或者僵尸之类的不明生物。」

    说到这,她的身影轻颤了一下。

    「这种话求你别再说了。请不要去怀疑那些毫无根据的事。比起这个,你在干什么?特地从被窝里爬出来。」

    「那个…你看……」

    慧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

    「这是水准点吧?」

    「水准点?」

    「怎么说好呢,路边不是有那种刻着十字的四方形混凝土块吗?这玩意就和那东西差不多吧?嘛这么想其实也存在着很多不合理之处。首先不可能有谁会把水准点带到房间里来,其次离开地面后它也将失去原有的作用。我只是想,如果讲一些奇怪的事,也许能逗你笑,所以就试着说出来了。但看样子没有成功呢。抱歉。」

    对于我的道歉,慧并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直望着这边。

    「真的很抱歉。那么,那个到底什么呢?」

    在我的催促下,慧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卷笔刀。」

    说着,她把拿在手里的卷笔刀转了个角度,这下我总算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手摇式的卷笔刀。尽管感觉如此一本正经地盯着卷笔刀实在有些滑稽,但看慧的样子,她并不是在刻意搞笑。

    「我没有关于这个卷笔刀的记忆。」

    她严肃地说道。

    「这样啊。」

    「我,没有木原慧使用这个卷笔刀的记忆。」

    「我知道。」

    她似乎想要向我传达什么,然而我完全无法理解。总觉得慧想讲一些重要的事,但因为她总是提起卷笔刀,这种谈话内容实在难以和她严肃的态度联系起来。

    望着双手抱胸假装思考的我,慧叹了口气。

    「难道说,实验失败了?」

    「喂!这种话可别随便乱讲。」

    我慌慌张张地蹦出这么一句,她把卷笔刀放回桌子上,说道「因为,这个会放在这里,就表示木原慧小时候用过吧?」

    「是啊。说不定是这样。先不说这个,我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你能不能不要再叫自己『木原慧』了?总觉得听着很不舒服。」

    「明明小时候用过,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慧无视我的话,继续说道。

    「桌子、笔筒这些明明都有印象……唯独忘了这个卷笔刀,不觉得很奇怪吗?小时候用过的文具,一般都不会没印象吧?」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实际情况可并非那样。」

    即使我努力想打消她的疑虑,慧依然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实验失败了,这部分记忆没有成功复制过来。所以我才没印象。」

    「怎么会,那不可能。」

    「你能断言吗?不能吧?因为我是第一个被试验者。只能通过我来确定实验的成功与否。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实验,就算哪方面失败了也不足为奇。虽然悠司你刚才说了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假使精神复制失败了又该怎么说呢?换而言之,如果这份心灵是残缺品的话,我将何去何从?」  

    「啊啊够了!又说那种话,你好烦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哪里烦了?」

    即使不看她的表情,光听声音也能知道她生气了。

    「不,没什么。别在意。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任谁都会有健忘的时候。如果对这种事一一计较,所有人都不能安稳生活了。这种事你明白的吧?」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忘记小时候用过的卷笔刀吧 。」

    刚才还在生气的慧,现在已然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好啦好啦。」

    我打断了对话,起身靠近慧。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我并不是要对她动粗,况且以前也从来没打过她,不需要这么害怕吧?我不过是想借用一下桌上的卷笔刀。然后站在全身僵硬的慧身边,伸手拿起卷笔刀,走出了房间。

    下楼后,敲门叫醒慧的双亲,母亲一脸诧异地看着卷笔刀,问我这是什么。

    「诶,你问这是什么……」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是当然的。仅凭这几句话想要理解我的意思实在是太难了。我重新解释说慧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没见过的卷笔刀,觉得有些疑惑,请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然后把刚才和慧在房间里的对话恭敬地一五一十地快速说了一遍。

    不久后母亲总算彻底了解了,告诉我那是寒假时亲戚家的孩子为了做作业一起带过来的,之后忘记带回去就一直放在慧的房间里。

    和预想中的一样。果然,实验失败什么的不过是无稽之谈。我安心地舒了口气,伸手拭去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

    「真的很抱歉。那孩子只知道给你添麻烦。真对不住。谢谢。谢谢。」

    母亲双手合十,连连致谢,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道过谢便离开了。

    随后摸索着开始返回二楼。

    四周一片漆黑,从窗外传来了阵阵虫鸣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老宅特有的霉味。楼梯很陡,而且每一级都很窄。我一边想着上了年纪的父母走这种楼梯应该很危险吧,一边往上走。由于担心跌倒,梯面边缘不断磕到小腿。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伸手一摸滑溜溜的,舔了舔有股腥味。我集中精神继续往上走。踉跄了一下手撞到墙壁上,发出了比预想中更大的响声。

    几乎是爬一般地回到房间,在常夜灯的微光照映下,慧怀抱双膝坐在被褥上。我把卷笔刀拿到她面前,将刚刚从母亲那所听到的转述了一遍,她听完后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对不起。」

    她像个孩子似的这样说道,我微笑着出言安慰,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不安。」

    就在我好不容易打算躺下入睡时,慧又开口了。

    「可是,就算这次是我弄错了,也不能肯定原来的记忆已经百分之百地移植过来了……」

    「够了!」

    我再次坐起身来。

    「你也应该很清楚科学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百分之百吧。况且,记忆原本就是和遗忘一脉相连,时常会产生变化的东西。只要最根本的部分都在就够了。我也是如此,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是不同的。即便如此,我自身完全没有发觉,你也不需要去过多在意。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不停变化着。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不需要向谁去确认这一点。人们常说未来混沌不明,然而过去又何尝不是如此。啊啊,听我这么一说你是不是又要反驳了?总之,今天就先睡吧。不要打乱生活节奏,要遵守健康的作息时间。因为我们还有明天。你不觉得现在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很幸福了吗?」

    说到这,慧已经不反驳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像这样自顾自地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她就会暂时反应不过来。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了,不过我也很累了。闭上双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果不其然,第二天开始慧就郁郁寡欢的,回到公寓后便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吃饭时在哭,上床睡觉时在哭,就连性交结束后也不例外,翌日睁眼醒来又是满脸泪花。恐怕这样的状态还将持续上个三四天。

    我没有询问她原因。不理会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抽泣的她,前往起居室看电视。外面下着雨,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毫无起伏的撞击声,听着这些,我的心情也陷入了沉重。与此同时,在慧的老家撞伤的小腿也肿了起来,一阵阵地发疼。

    壁挂电视上刚刚还播放着艺人外遇的新闻,眨眼间又开始介绍起了午餐。放这些节目是因为某些人看了会开心吧。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于是盯着电视看。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也不知是否由于低气压影响了慧的精神状态。忽然间想起碗柜里还有别人送的香草茶。记得当初送它的人说过香草茶有镇定精神的效果。那么我想应该和热牛奶促进睡眠是一个道理,泡一杯给慧喝怎么样?据说还具备安慰剂的功效。倘若只需要安慰一下就能让她停止哭泣就好了。如果她多少还有些信任我的话,这招应该凑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真的是出于悲伤才哭泣的情况。反正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为了向我抗议才哭的。即使心里这样想,但我也绝不会将这份态度显露在脸上,而是假装真的在担心她的样子去照顾她,这才是尽早改善局面的关键。「放轻松点喝杯茶吧」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面带微笑将茶杯递给她,就算自己的意图被看破了,这么做也绝对没有坏处。

    我从盒子里取出香草茶叶,发现已经过期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坏了。我先给自己泡了一杯。

    站在厨房喝着带有浓浓青草味的香草茶,想起了一年前我也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听说慧的病已经无法依靠科学疗法治愈,于是我买了一些可疑的健康食品,先自己试吃,挑出有益的那些再给她吃。据说是来自中国内地的蘑菇干。从不知哪个洞穴中打上来的矿泉水。托它们的福,当时的我常常身体不舒服。

    喝了一口,觉得应该是坏了,就这么直接扔进了垃圾箱。

    感到束手无策的我,再次回到电视机前,无意中碰到了屏幕切换键,一名身穿西服的秃头男性出现在了荧幕上。即便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我也知道他是我国的现任内阁秘书长。现场直播字幕显示接下来将紧急召开记者招待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能感受到画面里充斥在记者之间的紧张气氛。内阁秘书长整理了一下圆点花纹的领带,开始宣读准备好的文件。

    从他轻描淡写的报告中可以得知,战争似乎结束了。

    这之后开始说明签订和平条约的相关内容,因为我对之前的事没什么了解,所以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不过从提问记者那冷静的态度来看,和约里所写的都是些预料之中的内容吧。

    「战争结束了。」

    返回卧室将消息告诉了慧,她听到后停止了哭泣,神色恍惚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捂着脸哭了起来。看来对她来说,战争结束还没有紧急到需要她停止哭泣的地步。

    我再次回到起居室独自考虑起了一些事,正巧这时研究所打来了电话。电话里说如果我现在在家的话请立刻赶过去。对眼下的我来说,能找到借口离开家里,真是谢天谢地。我对慧说有事要出门一趟,随即坐上了出租车。

    经过车站时,透过车窗能看到四处有人在分发号外。报童们一手撑伞一手发放着刚印刷好的号外。过往的行人们大多念叨着「啊啊终于结束了」,感叹一声接受了这个消息。另一方面,也有蹲在那里嚎啕大哭的老太婆。大概亲属中有谁参了军吧。自我记事以来战争就没停过,成年后又进入了研究所这类与世隔绝之地,直到看见老太婆哭得这般激动,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沉重。

    由于被告知在会议室集合,一到研究所我就径直向着会议室走去。踏入会议室时,发现里面已经是一片吵吵嚷嚷的景象。慧是世界上首位通过克隆技术复活的人类,和这样的对象生活在一起的我原本应该有很高的新闻价值才对,然而并没有人前来询问相关情况。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结束,一定会有人问起吧。确实,这里是国立的研究所,研究内容也和战争有关,我能明白战争结束会对这研究所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是觉得有些寂寞,仔细一想,我也并不是很希望在大家面前谈论慧的情况。想着这样也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棚井一脸得意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像我说的一样,战争结束了吧。」

    棚井自鸣得意地这样说道,我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前阵子,我对你说了一则战争结束的新闻,你不是不相信嘛?」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我完全不记得了。歪着头回忆,棚井一脸装模作样地摇晃着身体,

    「嘛这种事不记得也罢。总之,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虽然觉得结束的不是时候。」

    「怎么了?有什么内部指示吗?大家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见我这么问,棚井点了点头,

    「确实,对于像我们这样的秘密研究来说,事前准备开始得太早了。听说记者招待会还没结束,就有人打电话联系老师了。刚才老师又打电话过去问了详细情况,看来实验终止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也没办法啊。」

    「这么轻易就终止实验了吗?离实验完成只差一点点了哦?我觉得等到实验完成再终止也不晚。」

    听了我的话,棚井嗤笑道,

    「战争一旦结束,政府首脑也会换人了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战败方的遗留物。在被世人发现之前应该赶紧封锁研究所才是。」

    这点我能理解。

    被世人称为克隆元年的是距今十五年前,染色体修复技术完成的那一年。得益于这项技术的完成,原本短命的克隆生物能够拥有和普通生物同等的寿命。自那以后,以畜牧业为中心的克隆技术不断发展,但是与此同时,世界人权伦理机构发表了限制灵长类克隆研究的相关规定。不仅如此,各国也拟定了类似的规定,把克隆技术的迅猛发展作为人类共同的问题,设立起超国家组织。听老一辈的科学家说,这一组织的影响力十分巨大,在那之前,各国对于克隆人的研究还持比较暧昧的态度,那之后就几乎全面禁止了。日本自然也加入了这个组织,并且现阶段尚未脱离。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一直进行着秘密研究。所有研究员都签订了一份契约书,一旦向外人泄露了研究内容,就会受到重罚。

    如果把这些公之于众,一定都受到严厉的批判,这一点就算是我也能够理解。也许光批判还不够。世界上有不少人对克隆技术抱有很大的成见。

    「总觉得很可惜,你应该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吧。」

    「作为当事人当然会觉得可惜。因为无论是谁都不想失业呢。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早点终止也是件好事。能早点从危险的贼船上下来。」

    「这么说倒也没错……」

    「啊,对了,关于你和慧的事,还是先和有关负责人交涉一下比较好。毕竟眼下正值混乱时期,谁也无法预料到今后的情况。」

    确实如此。棚井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到,的确,即使研究终止了,慧的身份证明等相关问题依然有待解决。

    「我也渐渐消沉起来了……」

    棚井好像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富田老师进来了。

    老师站定后,大家停止交谈,屋内顿时陷入了安静。面对此情此景,他用和往常一样的淡然口吻宣告出事实。随后下达了近期将封锁研究所的指示,明确地告诉我们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家听了一片唉声叹气。

    「封锁后大概会留一个月的时间来收拾残局。希望届时大家都能来帮帮忙,这是你们最后的工作。至于再就业方面,政府大概会有一些指示。如果你们对政府的安排不满意,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不过,世事多变,我觉得还是乖乖接受政府的建议比较好。选择退职的人,大概能得到一笔保证金。事出突然,你们或许无法接受,不过还请谅解。过去大家一直恪尽职守,真是辛苦你们了。」

    老师淡淡说着,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可以问几句吗?」与此同时城户站了起来。

    只见他双眼放光,宛如食肉的爬虫类生物一般。说起来,那干燥的嘴唇,以及额头上突起的青筋,活脱脱像极了一只蜥蜴。原来如此,难怪以前就觉得他长得像什么。「不觉得城户长得有点像鬣蜥吗?」一旁的棚井小声耳语道。我一面极力忍住想笑的冲动,一面对其说道「突然间扯什么呢」。

    「收拾残局是指销毁资料吗?」

    城户的语气颇带攻击性。

    「你要这么想也没错。」

    「那可不行!」城户瞪大眼睛大声吼道。

    一旦意识到了,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像某爬虫类生物。棚井在我旁边强忍着笑声。

    对此城户浑然不知。

    「就这么让这次实验的成果埋葬在黑暗中,是人类的一大损失!」

    咚,说到这他激动地锤了下桌,邻座的渡部被忽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

    「这几年克隆技术一直停滞不前,老师您也是知道的吧?每年发表的尽是些毫无新意的论文不说,还硬逼着我们对其之间那微乎其微的差异进行赞赏与批判,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段日子一定会被后世称作暗黑时代。确实,如果强行公开克隆人研究的成果,不免会招致某些道德家的批判,但是同行中一定会有人拍手称赞的。这不就够了吗?科学原本就是不拘小节的、自由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份研究结果公开。这样一来就能打破克隆研究停滞不前的现状。」

    城户手舞足蹈、满怀激情地宣扬着,反观老师一脸平静什么都没说。以我长久以来对老师的理解,这并不是他会认同的观点。

    城户也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大概是气昏头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这可不行!再这样下去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我们不是科学工作者吗?特别是像老师您这样才能出众的人,更是肩负着特殊的使命。」

    「我并没有那么伟大。」

    老师和城户的态度截然相反,用冷静的语调回复道。

    「使命什么的我并不了解,既然是政府出资,我们自然要为它做事。基于职业道德,这项研究是绝对不能公开的。」

    「完全无法理解。虽然在科学发现面前,我也还是会顾虑到那些职业道德之类的琐碎东西,这关系到每个人的价值观,暂且不谈。我只是想问老师,这么做您真的满足了吗?自己的研究成果,就这么被他人左右从而付诸东流,这样的结果您真的能接受吗?」

    「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老师,我不相信这是您的真心话。」

    「你不相信吗?我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希望着能像现在这样接受资金援助,和小组的各位一起从事科学研究,历经千辛万苦得出结论,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一切。不好意思,说了点私事,对作为研究者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我很满足。」

    听了这个答案,城户深深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真是可惜。”说完,坐回了椅子上。

    「刚才的叹气也太刻意了吧?对老师太失礼了。」

    棚井小声嘀咕着。原来他这么尊敬老师,感觉有些意外。

    城户沉默不语,其他人也没有发表意见。之后,老师说了具体的日程安排,回答了几个关于今后待遇的相关问题,会议就结束了,各位都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我在走廊追上老师,问了开会时没问出口的,关于慧的一些问题。

    「啊啊,刚才忘记说明了。抱歉。应该还是会继续提供金钱方面的帮助。」

    「啊啊,原来如此,那太好了。如果连援助资金都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安下了心。

    「说起来,木原还好吗?」

    「好倒是还好……」

    不知道应不应该照实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如实汇报了。

    「这样啊,情绪很不安定啊。这还真不寻常呢。」

    富田老师眨了眨眼。

    「不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从以前起她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应该和实验没什么关系。」

    「不能想的太乐观。凡事都有万一。对了,让川越医生诊断一下吧。然后再和他谈谈今后的打算也是不错的选择。」

    川越医生也是研究有关人员之一,他是私营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在这次研究中担任了慧精神方面的顾问。

    「诶,不用麻烦了,情况没那么严重。啊啊,早知道刚才就不告诉您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也懒得再去回绝老师的一片好意。  

    「川越医生那边就由我来联络吧。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联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