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身恋人

第二章

    没有工作。

    百无聊赖只好不停地看电视,通过新闻报道得知了近来失业者与犯罪剧增的现状。

    特别是由于缩减军备而被迫退伍的原军人,其回归社会引起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昨晚,电视上也播放了相关纪实节目,记录了一位名叫渡边的二十五岁青年一边与志愿团体的职员们协商,一边找工作的情形,是一档十分有趣的节目,渡边的经历中也有和我相似的部分,所以我一直看到了最后。

    尽管渡边君面试屡屡碰壁,但在节目中,他自始至终都在嘿嘿地傻笑,因此虽然我现在和他处于相同立场,但是看着他却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危机感。我觉得导演应该是想拍渡边君被面试官打击后失望的画面,然而渡边君对此只字不提,只是很开心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炫耀枪械装备。然后,他一脸兴奋地说自己是因为喜欢枪械才参军的,但是军队却把他安排在远离前线的后方,每天无所事事,只好和其他国家的士兵一起踢足球。连这种话都在电视上播出了,由此可见,被剪掉的那些部分一定更不得了。他如果是带着这种态度去面试的,也难怪会失败,我看着电视画面不禁脱口而出。

    他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也只能干着急,不断恳求节目组的人「请帮我们好好劝劝他」。可以理解节目组是为了谴责政府的无理做法才去采访原军人的,但最重要的渡边君却是这幅德行,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和振奋人心的解说都白费了。真的十分有趣。

    节目中,渡边君不断重复「一切都是战争的错」,这句话不知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让他说的,还是从其他地方听来的,他本人看起来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演技相当拙劣,不仅如此,说完后还一脸得意地看着镜头,那样子就好像在说「怎么样?这台词很帅气吧?」。这点也十分有趣。

    我就这样愉快地看着电视。无论如何,战争的结束给整个世界带来了和平,可是人们真的得到幸福了吗?看样子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人们的不幸和幸福都不是绝对的。然后,说到我们家,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也与和平扯不上关系。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量体温发现到了38.5度。这几天一直觉得身子很重,隐约意识到可能是感冒了,但一想到反正自己又不去工作,也没必要太在意自己的健康,所以一直拖着,看样子这么懈怠还是不行。明明处于失业状态还不好好照顾自己,事到如今连我都想痛骂自己一顿了。

    我现在这样根本没资格去笑话渡边君。看到渡边君双亲一脸不安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还尚未知晓我已经失业。我是个没有目标的大学生,一想到得知这样的我成为国立研究所职员时父母喜出望外的样子,我就不敢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况且,不仅失业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新工作。没找到新工作就意味着没人认同我在金钱方面的价值,对这个社会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人。儿子沦落到这种地步,做父母的也一定很心痛吧。一想到这点我也难过起来。如果节目组采访,并通过公共电波播放出去的不是渡边君而是我,一定会有人和昨晚的我一样,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嘲笑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能具体想象出那个情景。

    正如棚井所言,即使无法胜任我也应该好好珍惜政府给的工作机会。是我判断失误了。

    后悔莫及。想要积极地思考明天该如何,却因为头痛而变得意识模糊。我想喝点水,补充一些维生素C,一走出卧室就看到慧面无表情地在打扫。从扫墓回来开始,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而且,有些变瘦了。这阵子,每次找她一起吃饭,她都以「我之后再吃」拒绝了,说起来,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可能没有好好摄取营养。脸色看起来也很差。

    「早饭吃了吗?」

    虽然听我这么一问她点了点头,但究竟有没有吃过我并不知道。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在说谎。餐桌和厨房也没有留下做过早饭的痕迹。真麻烦。我正打算再问一次,却突然咳嗽起来。

    「你还好吧?」

    慧停下手中的吸尘器问道。

    「我没事。」

    「但你都开始咳嗽了。」

    「嗯,那种事别在意。倒是你,看起来越来越憔悴了。啊啊,仔细一看黑眼圈都出来了。没有好好睡觉吗?」

    「不,没什么。我有休息。」

    「别说谎了。」

    「话虽如此,但即使我照实说了,也什么都解决不了不是吗。」

    慧这么说着,拔掉吸尘器的插头,按下开关。随着咻咻的声响,电线慢慢缩回吸尘器里。

    「解决不了什么的才没有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突破口。」

    「我没事的。悠司你才是,如果觉得不舒服,还是再去躺一会儿比较好。」

    慧拿着吸尘器,快步离开了起居室。与此同时,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将维生素C的药片咽了下去。

    再度回到起居室,这次慧又开始拿着抹布到处打扫。

    「你每天都这么打扫,太勤快了吧。」

    「没关系。我这样比较安心。」

    慧一边擦着碗柜一边回答我。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去参观墓地。自那以来你就一直很奇怪。」

    「不,没那回事。多亏悠司带我去了,我才理解了事实的真相。」

    「事实的真相是指?」

    「我不是木原慧这件事。」

    「你又在说这种胡话了。」

    「但是你看,她的遗骨就那样静静地放在那里不是吗?还是说,我那时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尸骨?」

    「没错。虽然可能难以理解,但现实就是如此。」

    听到我这么说,慧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我。

    「事实也好,现实也罢,无论如何我都没什么实感。说到底,这实验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

    「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每天起来我都会照照镜子。然后会觉得脸上的痣的位置和以前不一样了。再看看自己的手。这次又发现指纹的纹路不同了。想掏掏耳朵,又发现耳垂的形状有些不一样。想着干脆就把自己当成是别人算了,但是脸型、体型之类的又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懂你的心情,但这并不代表实验失败了。即使DNA一模一样,产生这样微小的差异也是合情合理的。若不是这样,那同卵双胞胎的DNA鉴定就毫无意义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听到这,她整张脸扭曲了起来,

    「啊啊真是的!我完全不想听你说这种话!吃了过期面包想吐的人,难道在听了『食物中毒的原因是病菌侵入体内』这种话之后,就会好过了吗?克隆技术不能将DNA没有携带的信息复制出来,这种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无法预测当事人会因为这些微小的差异而感到痛苦,这就是失败!」

    「我们当然预想过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观察面对这种状况时,当事人会有什么反应也是实验的目的之一。」

    「既然如此,你就向上面报告说我觉得糟透了!」

    慧这样说着,一把把抹布甩进水桶里。

    「虽然一开始没有特别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越来越糟了。……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部分都是奇怪的假货,连脑子里的记忆和意识也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自己的尸骨还放在坟墓里。如果说这不是噩梦的话,那又是什么呢?就像误闯进刘易斯·卡罗尔的世界里一样。你说的话也好,其他的人说的话也好,在我听来就像是疯帽子和红心女王说的话。我果然完全无法理解。木原慧已经死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承认呢?你说我奇怪,可我觉得奇怪的人是你才对。」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慧低下头,看着放在胸前的双手。当然,就算我现在提出相反的意见,也只会让她更生气而已。

    「照这么说,你觉得自己还是不被克隆出来比较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对此慧叹了叹气。

    「如果能做得更完美一些,我应该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吧。即使是遇到了和现在一样的情况,如果痣的位置和指纹的纹路和以前一样,我可能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受了。」

    「整形手术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用手术刀切割急速成长的肉体有一定的风险,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到这种地步,果然当初还是进行手术比较好吧。或者说,现在给你做整形手术怎么样?」

    「已经太迟了。」

    这么说着,慧拎起水桶站了起来。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叹了口气,气息中夹杂着阵阵热浪。从柜子里拿出综合感冒药,到厨房吃完药回到起居室,看到慧双手撑着桌子低着头。表情扭曲着,就像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样。

    「我所感受的这一切,你根本无法体会。这一定是只有体验者自己才能理解的感觉。虽然世界上有很多克隆人,但是像我这样,不仅仅是DNA,连头脑里的东西也一并强塞进来,被这样对待的人就只有我一个,谁都无法理解我的痛苦。说到底,我只是孤身一人。拼命想要让你们理解我的感受,但是无论我说多少,都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

    慧一下子把话都说了出来。

    「不要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出生到现在还不到一年不是吗?别说是小孩子了,根本就是个婴儿啊。」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渗出,,滴落在桌面飞溅开去。

    「肉体也许是这样没错,但你的知识和经验与普通的二十六岁女性没什么区别。对了,川越医生给的药还没吃完吧?稍微吃一点怎么样?这样你就能冷静下来了。」

    「不需要。就算冷静下来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说不定过阵子就慢慢习惯了。现在也只能努力让自己早点习惯了。」

    她努力牵动嘴角挤出微笑,脸上还挂着眼泪。看来眼下我什么也帮不上。  

    「啊啊真是的,我果然不该带你去看那种玩意!」

    我不由地大声懊悔道,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我闭了会眼。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慧的脸。她也看着我。晨曦透过窗子洒在她的侧脸上,在她新生的雪白肌肤上形成一片阴影。我刚想说点什么,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制止了想要凑过来的慧,低下头,不想把混有病菌的气息传给慧。

    「对不起。我尽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

    我的上方传来慧的声音。

    「没关系。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事实。」

    「我又何尝不想呢,如果能做到的话,那该多好。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又和你在一起生活……」

    说着说着,慧又一脸委屈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想要安慰她,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半天怎么都停不下来,慧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啊啊,你的身体好烫。烧到多少度了?还没量过吧。……我马上去拿体温计,等下再给你做冰枕。你先躺一会儿……」

    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正准备起身离开,我伸手拉住了她。

    「我没事的。让我不要管你……这种话,求你别再说了。」

    她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消除你的不安吧?要消除不安,有很多方法。我会想办法。我会负责的。」

    「悠司……」

    「没错。首先必须好好恢复体力。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这样就不会想一些消极的事了。如果不想吃家里的这些东西,我出去给你买别的。对了,吃蛋糕吧!看到圆圆的蛋糕放在桌子上,心情也会好起来的。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蛋糕。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那个,悠司。我……」

    像是为了甩开慧的声音,我踉跄着走出公寓。

    刚迈出步子,感冒病菌便开始强调起自身的存在。头晕得厉害,还很想吐。是吃的感冒药没有效果吗?意识模糊,四周的景色仿佛浮游生物般移动着。天空呈现着一片紫色。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呢?我的眼睛、精神都变得奇怪起来了。原本应该是更明朗的颜色才对吧。

    要买的东西已经决定好。在慧生病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俩闲逛着晃进了一家蛋糕店,在那里买了个草莓蛋糕。没想到蛋糕相当美味,于是我们约好了明年再来吃。等到慧住院后,这个约定变成了「病治好之后再一次去吃吧」。慧应该还记得这个提过无数次却最终没有完成的约定。我现在就是要去买那个白白的圆圆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痛苦,都能在吃一些美味的食物,做一些快乐的事,然后美美得睡上一觉之后全部忘掉。我要让尽是想一些痛苦的事的慧高兴起来。还要讲一些有趣的笑话给她听。关于「自我」的疑问也好,形而上的痛苦也好,归根结底,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冲散。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商店街。那家蛋糕店确实存在于这条街的某处。但是,想不起具体位置在哪了。虽然蛋糕的味道和形状都记得很清楚,但是那家店是偶然进去的,所以没什么印象。

    我们到底是怎么经过那家店,然后进去的呢?按顺序从头开始想吧。首先,那天晚上我要工作。因为是平安夜,慧特地到车站接我,两个人一起买了晚上吃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发现了那家店。对了,那家店虽然小小的,但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店主是一对相处融洽的夫妻,留胡子的店主有些冷漠,她的妻子很开朗友善。我记得,当时我们还说,希望将来也想成为像店主夫妇一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将店内最后一枚两人份蛋糕买回家,发现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两人不由得惊讶的对视。

    我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把目标锁定在商店街这一带,来来回回找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明明不是那么难找的店,但就是毫无踪迹。拼命地走来走去,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最后累得出了一身汗,还是没找到。

    要是换做慧,一定会不安地怀疑是不是因为记忆移植失败所以才找不到吧。我虽然不会这么想,但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一年前,照顾住院的慧的时候,做过好几次慧痊愈之后,两个人一起庆祝的梦。在梦里,我买了蛋糕。我现在所仰赖的该不会是那些梦里的记忆吧。

    还是说,感冒病毒已经侵入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了混乱。再或者,可能是不经意间视线扫到了,但自己没有发觉。

    云朵在空中蔓延,宛如被轻轻撕开的棉花。寒风刺骨,光是拂过肌肤便使我浑身发冷。身体失去重心。情况很糟糕。我一个踉跄靠到电线杆上,看到那上面贴着招募传销员的可疑传单,想起自己现在也没有工作。我是无业游民。明明是无业游民却不去找工作而是在这里找蛋糕店。不,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有什么不好。

    渐渐地,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看店的阿姨们站着聊天,年满退休的老人穿着宽袖棉袍昂首阔步。花店前,女店员弯着腰扫地。她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抬头,一脸怀疑地看看在这一带不停徘徊着的我。一不小心视线相对,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讨好的笑。接着顺便向她搭话:“我在找一家蛋糕店,应该就在这附近。”听我这么一说,店员停下了扫地的动作。

    「请问,您知道吗?我记得确实是在这附近,但怎么都找不到。」

    我用因感冒变得沙哑的声音询问道。店员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穿着打扮,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穿的可真不像样啊」,

    随后她补上一句「你是指西村的店吗?」

    「西村?」

    「你应该是在找那家叫『Moustache』的店吧。那家店的老板就是西村。」

    「啊啊,好像确实是那个店名。moustache就是胡子的意思吧。说起来,老板确实是留着胡子。原来那个老板叫西村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是的。留胡子的西村。原来在那边开店的。不过现在已经关门了。」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建筑物。西点店应有的华丽装饰和招牌都已经拆掉了,陈列橱窗也被锈迹斑斑的卷帘门遮住。那家店完全变了样,我盯着看了很久,终于稍微看出一点曾经的西点店的样子,难怪我从店门前走过这么多次还是没认出来。我叹了口气,不是我的记忆错乱真是太好了。

    店员告诉我,这家店是大概半年前关掉的。确实,贴在卷帘门上,写有「店面出租」的广告已经积满了灰尘,贴在纸张四周的玻璃纸胶带也已泛黄。

    蛋糕店关门了,充满回忆的蛋糕也买不成了。明明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之后丢下慧出来,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现在只能买点其他吃的回去了,但是一下子又想不出什么能让慧觉得高兴的东西。除了这家店的蛋糕。

    我依依不舍地用手指摩挲着劣化的玻璃纸,「那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副模样看起来过于凄惨,店员开口向我搭话。

    「西村他曾经说过想去隔壁城市的商业街租一间新的店铺。」

    真是条可贵的情报。「真的吗?」我这样反问道,店员向我保证,说她虽然没去过,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消息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突然恢复精神的我,为了答谢她,在她的店里买了花。

    我说想买花送给留在家里的恋人,希望店员能帮我挑一下。可是对我来说,送花束未免有些太装腔作势,所以想要送盆栽。店员听完之后,拿了开着红蔷薇的花盆过来。

    「啊,这莫非是插枝繁殖种出来的?」

    「诶?啊啊,是的。这附近有一户农家在著名的评定会上得过奖,我从他们那里用特别便宜的价格买了一些插条。」

    「得奖了吗?那可真厉害啊。不管在哪个领域,能从中脱颖而出都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是从来没受过表彰。不过话说回来,这盆蔷薇的品相真不错呢。」

    「你从事过园艺相关的工作吗?」

    「不,是生物学方面的。不过已经辞职了。现在出于某些原因,正化身为爱的战士执行任务。您知道吗?插枝繁殖也是克隆技术的一种。」

    「哈啊。」店员有些困惑。

    「嘛,没什么。总之,我就买这盆了。谢谢。」

    付完钱,打的前往店员告诉我的那条商店街。穿过车站前的公交环形交叉路,经过嘈杂的柏青哥店,踏进了拱廊(商业)街。街上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紧紧关着的卷帘门和野猫的身影格外醒目。再这样下去,这条商业街一定会倒闭。或许已停业了。既然如此,那家蛋糕店为什么要搬到这来呢?

    被子铺门前竖了一块告示牌,上面贴着商业街的地图。虽然只是随手画的一张草图,但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上面有「Moustache西点店」这样几个小字。虽然『シ』怎么看都像『ツ』(注:“Moustache”的原文是“ムスタッシュ”,“シ”(shi)“ツ”(tsu)两个假名写法比较相似。),然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店名这么相似的另一家店吧。

    Moustache西点店在拱廊深处,接近尽头的地方。我依照地图的指示,在商店街半透明的塑料屋顶下快步前进。不一会儿便发现了一栋吻合条件的建筑物,我站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这是一家奇怪的店。一般来说,像这样的西点店,为了让来往的行人能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进入店里,外侧墙壁的一部分,或者整面外墙都是玻璃,人们能从外面看到店里的情况。而这家店却不是如此,只有一面冷冰冰的混凝土墙以及一扇做工粗糙的铝门。虽然墙上还有一扇窗户,不过这只是一扇为了采光而设置在高处的小窗,并不允许视线穿过。

    如果不是门上贴着写有「Moustache西点店」的门牌,就算被误认为是麻将庄之类的地方也毫不奇怪。即使像这样站在门口抬头看,也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正在营业。

    放弃之前符合大众审美的店铺,选择搬到这里开了一家颇具前卫艺术的店,是转变营业方针了吗?要是蛋糕的口味也变了,那就失去特地赶来这里的意义了。尽管有些不安,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于是我慢慢打开店门。

    就像趁家里没人溜进来的小偷一样,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随后传来了店主的招呼声。

    「欢迎光临。」

    狭小的店铺内并没有什么装饰物,作为西点店,内部装潢着实有些朴素,光线略微昏暗。店主在陈列柜另一边的厨房里做糕点。打蛋器在大碗里飞快搅动着,金属相碰的声音在混凝土墙之间回响着。店里凉飕飕的,身体也感到一阵凉意。我不禁咳嗽起来。

    「感冒了吗?」

    店主瞥了我一眼问道。他的声音和店里的昏暗气氛不同,十分明朗爽快。

    「还是当心一点的好。要是变成不得不去医院的情况那可就糟了。最近像样的医院越来越少了。」

    「哈…」

    店主的胡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浓密,人却瘦了许多。不过短短两年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岁月不饶人吧。总之,我打算快点买好蛋糕立马回家。鼓足干劲看着陈列柜,和这家店的外观不同,里面摆放着形状普通,值得信赖的商品。那顶在栗子蛋糕上,用巧克力制成的装饰品,一定费了店主很多心思吧。然而,我没找到以前买过的那种蛋糕。尽管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草莓蛋糕,但就是没找到一整个的那种。

    「请问要买什么呢?」

    糕点制作告一段落,店主洗了洗手朝我走过来。他比我高出一头,站在眼前俯视着我,能感到一股压迫感。

    「我想买整个蛋糕。正好够两个人吃的那种。以前来买过,觉得很好吃,但是现在怎么都找不到。那个是季节限定的商品吗?」

    「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圣诞节那天。」

    「啊啊原来如此。是在搬来这条街前来的啊。那种款式的眼下这时期确实不卖。不过,如果您不介意等上一会儿,我可以现在给您做一个。」

    店主说着,露出友善的微笑。

    「实在是太感谢了。」

    终于找到了想买的东西,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生日蛋糕吗?」

    「不,是为了庆祝大病初愈。我的恋人出院了。」

    「那可真是恭喜了。要在蛋糕上写什么字吗?这是免费的特殊服务。」

    「嗯……不用了。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现在就去做,请过会儿再来。」

    「要是不用太久的话,我就在这等着好了。」

    「那就请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吧。」

    按照店主说的,我坐到了入口旁的藤椅上。搭在膝盖上的蔷薇散发出阵阵芳香。真好闻啊。慧也一定会喜欢的吧。真想快点回家。蛋糕还要多久才能做好呢?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觉得更冷了。

    店主回到厨房后,立刻开始了制作。他从冰箱里拿出小型海绵蛋糕,涂上生奶油,装点上草莓。在小熊的躯体上,小心翼翼地描绘出可爱的图案。

    「位置这么偏僻。还真亏您能找到呢。」

    店主一边做着手里的工作,一边向我搭话道。

    「一开始去了之前的商店街,但是没找到,向人打听后找过来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能再次获得您的光顾,我真是太开心了。」

    店主高兴地笑了起来。

    「多亏了还有很多像您这样的客人,我才得以维持现在的生活。倒不如说,最近生意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好像有传言说我这家店虽然店面装潢很奇怪,但出售的糕点却意外很好吃。明明卖的东西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呢。是店内氛围的关系吗?这就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哈…」

    店主爽朗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着。我心里暗想,就不能闭上嘴快点做蛋糕吗?然而面对蓄着胡子的高大壮汉,实在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只要用手里的蛋糕刀砍我一刀,我就会当场毙命吧。死在这么狭小昏暗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然而店主好像很想和我闲聊的样子,从这里的垃圾分类标准比原来那条商业街的更严格聊到自行车被小偷偷走,一直在积极制造话题。我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强迫着自己给出回应。「说起来,以前来的时候夫人也在。今天她没过来帮忙吗?」,「妻子她已经去世了」,我话音刚落,店主随即答复道,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啊,真是抱歉。」

    我慌忙低下头。

    「啊,请别在意。我自己也已经释怀了。比起这个,真是让您久等了。还差一点就能完成了,先喝点热的东西如何?」

    不知是何时为我准备的,陈列柜上放了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虽然不喜欢咖啡因,但眼下更想喝点东西暖暖身子。我道了声谢谢,开始啜饮起来。久违的咖啡因的效果立竿见影,因高烧产生的游离感更严重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还能不能带着蛋糕和盆栽回家和慧欢聚。

    「您刚才说要庆祝恋人大病初愈,那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浑浑噩噩中,店主向我发话了。

    「嗯,差不多吧。」

    「那就好。请好好地照顾她。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奇怪。」

    店主说完,嘴边的胡子动了动。大概是在苦笑吧。

    「那个,夫人是因什么过世的呢?」

    店主看起来很希望话题继续下去,我虽然不太想过多深入,但还是这么问了。

    「呼呼」店主笑了一声,简直就像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一样。

    「是交通事故。警察打了个电话过来通知我,就这么简单。然后我的人生计划就这样一下子全毁了。存款的计划,生孩子的计划,老了之后要选择入住的养老院,像个傻瓜一样考虑了这么多,一下子都没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他把蛋糕放在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的圆形桌子上,拿着刀,用熟练的手法涂着生奶油。

    「那可真是太惨了。」

    我看着快做好的蛋糕应答道。然后,店主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这边。

    「太惨了?哈哈,确实很惨!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人死了会觉得悲伤,这是连野猫都会做的事。作为人类,来讨论点更高尚的话题吧。」

    「哈…」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觉得她已经死了。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总是忘不掉。客人,你觉得她会不会现在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总觉得,死了和没有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说着这话的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嘛,因为人死并不是指物质性的消失。也许和消失还是有所不同的。」

    听了我的回答,他恍然大悟似的,啪地拍了一下手。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么想的!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马上就会死去。没什么值得惊慌失措的。如果因为有人死了就痛苦哭泣,不觉得太傻了吗?只要平静地过好每一天,这一切马上就会过去的。」

    店主拿着刀咚咚地敲着冰箱,笑着说,

    「真不好意思,说了奇怪的话。最近总是不知不觉中就和客人聊了很多。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是感觉很开心所以停不下来。不过请放心,虽然是这样的人,做出来的点心可是意外地美味喔。色味俱佳的蛋糕马上就能完成了。您的恋人也一定会开心的。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吃呢?您的恋人不是已经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吗?」

    说完,店主更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感到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把人当成笨蛋耍也要有个限度。

    「只剩下一副骨架就吃不了东西,这只不是你的臆想罢了。」

    「是吗?会这么说的您才是脑袋出了问题吧?算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只负责做蛋糕。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蛋糕不是我关注的问题。喂猪也好,塞进尸体的嘴里也好,都和我没关系。」

    我想开口反驳,然而发不出声音。仿佛空气突然都被抽走了一般,没有任何东西通过喉咙,只能像金鱼一样让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好奇怪啊,这是怎么了?我有些不可思议地这样想着,突然,地面急速旋转起来,猛地逼近我的侧脸。感觉真奇妙,简直就像在体验游乐园里的游乐设施。因为悠闲地想着这种事,所以连躲避都忘了。右肩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下一个瞬间,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

    然后我醒了过来。整个人维持着脸颊紧紧贴合地面的姿势。腰椎骨痛得要命,大概是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吧。

    猛打了个喷嚏,鼻涕顺着上嘴唇垂落。脑袋好痛,意识模糊。走出卧室,想喝点水补充一些维生素C,看到坐在桌边的慧弓着背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地上到处都是脱下乱放的衣服和吃剩的点心包装。厨房里的餐厨垃圾尽数腐烂,起居室里充斥着恶臭。背向这边的慧向前弯着身子,宛如把脸埋进手里一般在吃着些什么。脖子也好背也好长满了肥嘟嘟的赘肉,就像猪一样。她的身边,到处堆放着杯面的空碗。我昨天看纪实节目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这些都是今天起来之后吃的吗?

    「不要吃太多比较好哦。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为了不让她感到不高兴,轻声叮嘱道。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她慢慢回过头来瞪着我,脸上摆明了不开心。嘴角还沾着饭粒。

    「在吃炸猪排盖浇饭吗?」

    「你管我在吃什么,不可以吗!」

    慧用足以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的声音吼道。

    「除了吃东西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感到高兴了,请不要管我。说起来,这间房的壁纸是怎么回事!」

    慧指着三天前刚换过的壁纸说道。

    「是你喜欢的颜色吧?」

    「话是如此,可把房间壁纸一股脑全换成粉色,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会高兴的。」

    「是很高兴,但这也太过了。早上一睁开眼,突然看到这样的颜色,不觉得自己变得不正常了吗。就算不是如此,也会担心什么时候会疯掉……」

    就算被这样抱怨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到厨房用矿泉水吞下维生素C和综合感冒药。回到起居室,慧还在吃。就算我回来了,她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吃着。拉面和炒饭并排放着,交替着送到嘴里。光看一眼我就饱了。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是呢。」

    趁着消化的间隙,她抽空附和道。

    「你的父母让我们过年的时候回家看看。」

    「不回。」

    她端起碗喝了口汤。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才是,打算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不,过阵子我就会去工作的。过阵子。」

    听了我的话,慧一边吃着一边耸了耸肩。

    「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养猪场的饲养员一样。」

    我小声嘟囔道,不料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

    「你刚才说什么了?」

    「不需要摆出一副这么可怕的表情生气吧。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算了,你也是成年人了,如果真这么想吃,我也不会阻止你。只是,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改变不了哦。只会糟蹋了难得的人生。」

    话音刚落,慧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像回忆中那样快乐的生活!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前一秒还涨红着脸怒不可遏的慧,现在已经开始哭了起来,泪水不断从她眼角滚落。然后悲叹着好想死啊好想死啊。

    配合着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全身的脂肪都在轻轻颤动着。脸上也因为脂肪过多,浮现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慧一直是个爱哭的人,以前哭的时候还比较像样,现在这滑稽的样子,反而更让人心痛。由于太心痛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低头看着她,她的泪水滴落到拉面的浓汤里。

    假如能哭的话我也想哭。没工作没收入,被社会所抛弃,恋人也一天天变丑,一开口就责备我,嘟囔着诅咒世界的话语。

    我也想抱怨几句,但是如果真的抱怨了,一定会更想撒手不管的。那样一来,她就破坏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记得不知哪次吵架的时候,我们打碎了刚开始交往没多久,慧送给我当做生日礼物的壁钟,那时,我的心也像是一同被打碎了一般。

    「啊呀,我可不知道那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呀。大概是实验失败,记忆断层了吧。」

    虽然这么说了,但她当时的表情就好像恶魔一样。我知道她根本没忘,故意说了这种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到现在也没丢掉那只壁钟的残骸,偷偷藏在库房里。看着慧停止哭泣,继续吃面,我取出藏在库房里的壁钟残骸,躲进厕所盯着这些碎片发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她明明声称自己不是慧,却有着慧所拥有的经验、知识和性格,能准确攻击我的弱点。这也太狡猾了吧。

    「坐在马桶盖上低声抽泣的时候,川越医生打电话过来了。医生说因为慧暂时拒绝检查所以有些担心。了解大致情况后,他表示先得和我面对面谈谈,我接受了请求。」

    翌日我便赶往指定的地点赴约。那是一处四周被防尘幕布包围的工地。看样子是在改建旧建筑物,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扛着建筑材料进进出出。川越医生说是在这个入口附近打电话给我的,我穿过入口往里走,看到了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他。  

    「好久不见,让您劳步了,本应由我登门拜访的,但是这里有事抽不开身。」

    他摘下安全帽说道。

    「在这种地方吗?」

    「嗯。我打算在这建一所医院。」

    「诶,医院?」

    「是的。所以最近一直忙个不停。总算是顺利买下这栋废弃医院了,现在正在改建内部装潢,更新设备。希望能在天气变暖之前开始营业。」

    「有投资者吗?」

    「当然有。政府,以及几个有相同意向的团体。日本的克隆受害者在不断增加,必须拥有这样的设施。」

    自己的医院,乍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不过看来应该是真的,我不由地大吃一惊。确实,川越医生是日本少有的专业克隆人精神医生,也不能说没有面向公众的意义,所以建起自己的医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说不定参与我们的实验也是受某些官员所托。一直想不通有像他这样厌恶克隆技术的人为什么会参与这项计划,或许目的就是这个吧。虽然这可能只是我胡思乱想,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太了不起了。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采取了这么明智大胆的行动。

    他这样的做法,我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强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我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总之,我们先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吧。」

    川越医生说完,我们动身前往咖啡店。

    咖啡店位于工地附近的某个安静角落。店里似乎流淌着微弱的广播声,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客人们的翻书声。为了不打扰到他人,我们压低嗓音,窃窃私语般进行着交谈。

    「原来如此。」

    听完说完慧的情况,川越医生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有可能发生。之前我也考虑过,但是因为一直很忙没怎么在意,真是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项目已经中止了。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所以由我们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

    「木原不想接受检查的心情我能理解。况且,我也有很多事想和您单独谈谈。」

    川越医生这样说着,喝了一口黑咖啡。我也用吸管喝了一口自己的柠檬苏打。

    「果然不该带她去墓地的。」

    「到底如何呢。那件事也许是契机,可我认为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的。克隆人身上经常会出现这种倾向。因为自己特殊的出身,让他们产生了同社会以及他人之间的隔阂感。尽管她和因为克隆犯罪而诞生的克隆人有所不同,但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在克隆犯罪的多发地区,有很多克隆人,也正因如此,无法适应这个社会而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们都憎恨着这个世界。」

    「哈,是这样啊。日本也会渐渐变成这样吗……」

    「就是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我才开始做这种事。」

    说到这,川越医生叹了口气。

    「好了,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具体的还是等到见到本人再谈吧,话虽如此,恐怕接下来要让慧小姐在与外界隔离的环境里生活了。」

    「具体是怎样的地方?」

    「完全与世隔绝。要让木原慧远离任何与她有关的事物,待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事。」

    「也就是说,承认她不是慧?」

    「那得看她本人的意愿了。很遗憾,恐怕你和她的双亲都在逼她接受自己是慧,这件事从侧面给她施加了压力。如果她不能从中解放,情况只会不断恶化。虽然不知道她会得出怎样的结论,但我认为她有选择自己作为谁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不不不,如果她选择放弃慧的身份活下去,那就失去实验的意义了。」

    「实验已经终止了。」

    「可是……」

    我感到口干舌燥。不知何时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她也有接受治疗,重新开始健康的人生的权利。这点还请您谅解。」

    被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眼下就先让慧在现有的设施里生活吧。等我的医院弄好后,再让她搬到那里,我认为这是最佳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住在家里吗?」  

    「不行。」  

    川越医生以专业人士的口吻冷冷回绝了。

    「那样做可能会陷入无可挽回的地步。说到底,那个项目本身,对于克隆人的考虑还是太过轻率了。」  

    「哈啊……」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继续说道。

    「把复制好的肉体和复制好的精神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人类,这样的想法太欠斟酌了。事到如今我能断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暖气的缘故,川越医生挽起了袖子。

    「克隆人什么的,压根就不应该被制造出来。如你所知,南美对于克隆没有限制。因此那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克隆研究者,技术发展过剩。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认为克隆只有消极的一面。打比方,克隆使实现稳定供应低消耗化的优秀家畜变得更为容易,这就是积极成果中的一例。现在,超市里出售的高级肉类这么便宜,大多都是托了克隆种牛的福。然而,它的代价非常大。」  

    大概是一直以来积攒了不少不满吧。川越医生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既然牛可以如此廉价地制造出来,那么自然人类也可以。因此克隆犯罪在世界范围内蔓延开来了。发生在日本的大多数克隆犯罪,究其根本,就是发源于此吧。你曾经相识的女性,或许也出生在那里。战争即将开始的那段时期,大量少女作为卖春人员被秘密送入国境,说不定她正是其中的一员。」

    这么说着,他扬起了一边眉毛。  

    「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对了,要不来说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发生的事吧?那里,可以说是真正的地狱。」  

    川越医生将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慢慢开始讲述了起来。

    其实原本不太想向别人提起那些听了会不舒服的事,但只有这次破例。因为你已经完全踏入那个世界了。

    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对了,你知道有一座被称为克隆岛的岛屿吗?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吗?克隆出来的克隆人直到他们被卖掉的那段时间,集体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地方被世人发现了。有人买下加勒比海上的某座小岛,在那样的隔离环境中抚养、教育用于买卖的克隆人。有人发现之后报警了,大量克隆人被保护起来,那时所拍下的那些美丽少女的影像,在日本有报道吗?没有吗?啊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些了解。也对,那是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事件,况且内容过于残酷,也难怪在日本没有报道。在那边,这起事件成了媒体连日报道的大新闻,如何处置一并捕获的犯罪团伙头目,以及今后该如何对待那些被保护起来的少年少女,世人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头目被处以死刑,岛上的教育设施就这样被用作保护设施,让那些少年少女继续生活在那里。因为那里不仅与世隔绝,也能应对各种意外事件。与此同时,担当他们治疗的医生护士,对他们进行教育的教师牧师,以及以研究为目的的科学家们被派遣到那座岛上。我作为医生,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怎么说呢,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喝下成长促进剂的克隆人,最晚到十岁就要被卖掉。所以,留在设施里的都是一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从男女比例来看,少女的人数压倒性地多。正如你所知,克隆犯罪的主要目的是基于性方面目的的人身买卖。虽然以劳动力为目的买卖也不是没有,但是从花费的金额来看太不合算了。虽说克隆技术的成功使低消耗化成为可能,但要克隆一个人类,并养育到一定年龄,即使用了成长促进剂也还是必须花费相当数量的资金。他们中无论哪一个都拥有惊人的美貌,考虑到是为了满足性方面的需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根据顾客的要求,岛上白黑黄各类人种应有尽有。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容貌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继承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电影明星之类名人的基因的缘故吧。如果没有这种附加价值,就不需要克隆,像以前那样绑架,或者到贫困国家从父母那里买他们的孩子就行了,也就是说,这正是这座克隆岛上所售商品的卖点。

    真的能看到很多名人。例如,八岁的Maria·Carson四位,五岁和四岁的Caroline·Farner各两位,然后是四岁的Saekimiri七位,世界上的美女,每个都有好几人。啊啊,还有YangYilin。你知道吗?她是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中国女演员。我是她的粉丝,知道她也在被买卖后大受打击。他们都在那座岛上,作为商品接受着特殊教育。(注:以上人名均属作者虚构)

    你能想象是什么样的教育吗?……确实,也不是没有像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的背德教育,除此之外,他们还被灌输了教养、语言、以及毫不怀疑的温顺态度。是为了顺应顾客的欲望才这么教育的吧。因为他们的生养花费很高,所以前来购买的顾客非富即贵。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吸引其掏腰包,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注:索多玛和蛾摩拉都是《圣经·创世纪》第19章中的城镇名,因其居民的不道德、不信仰与多玛城一起被雅赫维神所毁灭。)

    尽管孩子们不谙世事,但被管教的很好,无论和哪个国家上流阶级出生的小孩相比都毫不逊色。教育设施里的墙壁上贴着他们画的画,花坛里开满了扶桑花。组织的方针就是将其培养成天使一样的孩子。事实上,那座岛上的孩子,魅力已经到了让人畏惧的地步,天真无邪之中掺杂着娇媚。并且十分顺从。因此,工作人员同其产生不正当关系而被处分的例子并不少。更有甚者,接受过精神外科脑手术,失去了人性。……也就是所谓的脑白质切除术。这方面的知识你应该很了解吧。没有感情起伏,如字面意思一般,成了像机器人一样只是不断「输出」的状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根据顾客的要求来进行教育。(注:“脑白质切除术”原文「ロボトミー」,“机器人”原文「ロボット」,两者相似,所以说是“如字面意思一般”。)  

    那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岛屿。和饱受污染的日本不同,被美丽的天空和海洋包围,沙滩也是一片洁白。假使避开这些暗地里的勾当不谈,不考虑他们的最终命运的话,那里无疑是这群美丽而又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生活的乐园。然而,只要绕过稍远的山丘,就马上会意识到这不过是幻想。那里矗立着岛上其它的建筑物,样式各异。这些都是面向顾客开放的旅馆,在岛上长大的孩子们,其中有一部分就在那里工作,为客人提供服务。只要支付相应的费用,客人就能买下孩子,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比方说,那栋建筑物的地下,似乎放着中世纪时的拷问刑具。它们可不是作为古董装饰摆在那里。你懂我的意思吧?

    真是让人生气!事到如今再次提起,当时的情景就仿佛历历在目,冷静不下来。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把孩子们当成物品一样对待。听说在岛上提供服务的孩子和被买走的孩子的比例是三比七。在旅馆的后面发现了数量惊人的遗骨,与之相比一倍以上的孩子在世上被贩卖,那可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据说还有每年一次性买两三个孩子的顾客。虽然也有经揭发后获救的例子,但大多数都被淹没在了黑暗里。顾客大多是有权有势的人,也许在暗地里和当局做了什么交易也不一定,这些我都无从获悉。只不过,那之后我有见到被救出的孩子……我和她相遇时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并且有幸成了她的主治医生。

    她是一个幸运的例外。成为她监护人的老富翁把她当成家人对待,送她到学校上学。老富翁死后,她隐藏起自己克隆人的经历,作为普通人融入社会生活,但怎么也习惯不了,精神上出现了问题。辞去工作的她只身一人来到岛上,像教育设施提出了参观申请。保安起先以为她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可当她摘下墨镜,露出和岛上的好几个孩子一模一样的容貌后,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出生在此的克隆人,从那之后,她也留在设施里生活了。神经病症好转后,她加入了工作人员阵营,帮忙照顾孩子。现在在学校学习临床心理学。啊啊,下次让木原见见她,两个人一起聊聊天或许不错。等她毕业后,就正式让她到我的医院来工作。

    嘛,她能彻底地融入社会,这是幸运而又极其稀有的例子。大多数的克隆人连活下来都做不到,即使活下来了,要适应社会也十分困难。只能带着痛苦度过一生。  

    在克隆岛上的少女们也是如此,真正痛苦的事现在才开始。不知道自己的残酷命运,沉浸在甜言蜜语中长大的孩子们,何时让他们接触社会才好。对于这个过程,能预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接触社会对她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在设施工作的那段时间里,直到最后都没找到合适的答案。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让他们与世隔绝。本来就处于政治不稳定,不能给予其充分关照的环境。等到真正离开小岛的那天,说不定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尽管有很多因克隆犯罪而诞生的克隆人在当地生活,然而他们之中并没有怀抱希望生活下去的先例。很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医院或者监狱的围墙里度过余生的。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们基本只信赖同为克隆人的同伴,仇视其他人类。他们大多都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或者作为犯罪道具而诞生的,在社会上饱受冷眼相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种状况吧。而且,每当克隆人犯罪或者引发问题时,人们对于克隆人差别意识便会随之增加。此外,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在错误技术下诞生的恶魔般的存在,并以这种宗教性的理由憎恶、害怕他们。从整体上看,他们并没有以好印象被人们所接受。也发生过曾受设施保护的克隆少女,被当地居民处以私刑最后自杀的凄惨事件。

    大概四年前,为了和这种差别意识作斗争,成立了克隆人互助会,你知道吗?……只是听说过。原来如此。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应该不清楚吧?研究室里的其他人也基本都不知道。精通世界上克隆技术论文的人却不了解克隆人的社会活动,听上去还真是滑稽。

    他们对那些被从克隆犯罪里救出来的儿童,以及在社会中工作的克隆人提供支援。最近,终于成功获得了政府的补助金。今后,他们也会渐渐扩大活动范围吧。毕竟克隆犯罪在不断增加呢。

    说起来,克隆人互助会创造了新的名词来代替『克隆人』这一称呼,你知道吗?……没错,就是EVAS。正如字面所说,从亚当的肋骨中诞生的夏娃,这便是命名的由来。克隆人的称呼方式确实太不人道了。虽说在日本还尚未普及,然而在地球的另一边,似乎已经被采用为正式场合下的通称了。顺带一提,我们这些不是克隆人的人类被称为ADAOS。也就是亚当。由于这种称呼带有宗教因素,所以不久就会被其他词汇代替吧,尽管如此,这之中包含了像亚当夏娃夫妇一样,一开始对这份关系抱有困惑却最终相亲相爱的寓意,我觉得挺不错。就这样,EVAS们现在正积极努力地接受着自己作为克隆人的人生。

    尽管谁也无法阻止科学技术的发展,但我认为身为当事人的你有必要知道发生在这背后的惨剧。那座克隆岛上的孩子们,可是诞生于你的同辈或是前辈所创造的技术之下的。犯罪团伙舍弃的研究设施的书架上,也放着富田老师年轻时写的论文。

    如何?现在能意识到你们所进行的实验是多么粗暴了吧?慧既不是EVAS也不是ADAOS。在EVAS的身体里植入ADAOS的人格而成的人类,在此之前从未出现。有机会的话真希望介绍几位EVAS给她认识,但对慧来说可能仍会觉得孤独吧。比起普通克隆人,她是更为新奇的存在。真是的,光想想就让人心疼。

    那之后川越医生提议近段时间对慧再进行一次诊断,但我没什么兴趣。犹豫着要不要把医生的话转告给慧。总觉得慧一定很乐意到设施去生活。如果她在那里放弃了慧的身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倘若这样的话,那我的努力又算什么呢。一想到又要再一次失去她,就害怕地浑身发抖。

    然而,我也明白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川越医生的说明很具体,而他所说的治疗方针是最佳选择这一点也很有说服力。我的愿望,说到底不过只是我的任性罢了。但是我不想让步。回家后,我一边想着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一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慧。

    话又说回来,最近慧总是吃吃睡睡,读小说、听音乐、鉴赏电影那些以前的文化类兴趣碰也不碰。完全过上了原始人类的生活。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相当恐惧。除此之外,慧并没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举动,也没有给社会添麻烦,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的一生都会在不幸中度过吧。真要变成那样的话,我会后悔吗。还是说,就算看着眼前痛苦不堪的慧,内心也没有丝毫波澜,只想着自己开心就行,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我不敢断言。

    让她去设施生活也好,留在这里继续痛苦也好,倘若无论选哪个都会让我后悔的话,果然还是让她健康地生活下去更好吧。说到底,只要理性地思考一下,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犹豫不决的事。一切归咎于我的自私残忍,我已经误入歧途了。

    苦恼了半天,我最终决定把川越医生所说的告诉慧。我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把她叫醒,慧睡眼惺忪,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把医生的提案讲了一遍。

    「又要去检查?」

    慧这么说着,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抬头看我。四散的刘海贴在她的两颊。我伸手将其拨正。

    「是的。还要搬到医生推荐的设施去。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之后再转入医生现在正在建造的新医院。」

    我感到有些口渴。指尖也在轻轻颤抖。感觉下一秒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