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之馆 直至原点的故事

第二章

    11 野兽的愿望

    ──穿越阴森的树林后,我看到了人类奇妙的巢穴。

    那时候我几乎失去了半条命,真的很惊险,差一点就没命了。我忍受着强烈的饥馑和乾渴,一度以为自己撑不下去,我也有了横死荒野、化为养分回归大地的觉悟了。

    可是我找到人类的巢穴,并没有轻忽大意。比起可能找到粮食的喜悦,我更害怕被当中的居民驱逐杀害。如果我的身体健康,自然是不担心这种问题,反正尽其所能地掠夺,被发现赶快逃跑就行了。跑不掉就杀了对方,如此而已。

    偏偏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四肢虚弱、骨瘦如柴,呼吸也急促慌乱,随便一个女人或小孩都能杀了我。他们只要拿起棍棒一阵痛打,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去侵入人类的巢穴,正面入侵是绝对行不通的,要寻找容易潜入的场所,确保意外发生时的逃跑路线,以及巢穴的规模等等──我全都细心调查过了。

    人类的巢穴真大,我第一眼看到就有这种感想了,那不是普通民家的规模,看起来能够住上几十个人,要是里面真有一堆人,我也只好放弃了,奇怪的是,巢穴里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

    说不定是一座废墟吧?这对我可不是好消息,废墟里没有止饥解渴的东西,想拿来遮风避雨也得先让体力恢复才行啊。

    我下定决心后侵入了巢穴的后方,门没有上锁,木制的门板也快腐朽了,室内到处都是灰尘,没有人生活的迹象。果然,小小的期待就这样破碎了,到头来,我终究难逃一死,差别在于埋骨之处是荒野或废墟罢了。

    ……可是,当时我的直觉发出了最后的警语,叫我继续往前进,还不到放弃的时候。直觉是很管用的,我顺从本能往地下前进。

    里面──简直就是天堂啊。

    天花板吊着烟熏的肉块,虽然不知道放了多久,反正撕掉表皮就能吃了吧!排列在地上的坛子是什么东西?我直接打开栓子,里面流出红黑色的液体。我多少能理解那是什么,想必是水果发酵后制成的饮料吧。有了这些东西,我愉快地笑了。

    几近废墟的巢穴为何有储藏室的机能──这点确实不可思议,然而欲望当前也无关紧要了。我吃得浑然忘我,连味道也分不出来,心情倒是极为畅快。

    不料,有人打断了我的晚餐时光,一个女人打开地下室的大门俯视我。天啊,这里果真有人类,那家伙会放声大叫、呼唤同伴吗?

    如今我不再乾渴,要杀害一个女人并不困难吧──?

    我提高警觉,女人却露出放松的笑容开口说话。当然,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毕竟我是野兽,野兽不懂人类的语言。

    尽管如此,我感觉得出来她对待我的态度。女人对我莫名友善,对闯入储藏室的野兽没有厌恶之情,更用一种关怀的眼神看着我。

    ……突如其来的打扰令我不太自在,我决定继续填饱肚子。我不知道女人有何打算,她不想伤害我的话,那我该做的事情也很简单。

    女人笑眯眯的,她又说了些什么,我保持一段距离,持续观察她的反应。

    ──后来我才知道,女人当时说的话是这样的。

    「难不成,你也要成为这座洋馆的主人吗?」

    那家伙大概脑筋有问题吧。

    连我这头野兽都觉得她不太正常了。

    ◆◆◆

    来到这里之前,我在一座渔村里差点丢了小命。

    我想要食物果腹,不然讨一口水喝也好。没错,他们肯分我一点水就好了。我是一头野兽没错,但也懂得思考,我知道这是一件蛮特殊的事情,然而村民不懂我的意思,他们拼命殴打我将我赶出村庄,所以我才半死不活地来到这个巢穴。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同居人只有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女人。总之我看得出来,她的身段比村里的人类高雅多了。相较于满头乱发的黝黑村民,女人既年轻又美丽,为什么这种人会独自待在废墟般的巢穴里,我完全没有头绪。是说,现在这件事不太重要,女人没有伤害我的念头,我也不必在意她……我没有相信她,倒也没特别担心。

    女人替我准备了就寝的地方,我原以为睡哪里都一样,没想到一躺上人类的豪华寝具,我熟睡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我发现人类过着这般舒适的生活,不免有些羡慕。

    也许女人看穿了我的想法吧,之后她教了我许多事情。她准备各种物品,重复念着同一个单字。一开始我很好奇她在干什么,渐渐地我理解了她的用意。

    这家伙在教我语言!

    真是个疯女人,野兽怎么可能理解人类的语言?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最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然学会了。

    来到巢穴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几乎听得懂女人在说什么了,当然──这也是她在言谈中刻意选择简单辞汇的关系吧。

    某天中午,我和女人围着餐桌坐下,眼前放着野兔煮成的柔软物体。野兔是我猎来的,女人负责调理成食物。

    「不行喔,不可以用手抓来吃。没错,要用这一手拿起餐具──」

    我试着瞪她一眼,表示我要攻击她的意图,然而女人始终没有害怕的模样……乾脆直接咬破她的喉咙好了,这样就算她胆大包天,也总会发出惨叫吧。

    问题是少了这个家伙,就没人来烹调柔嫩的野兔料理,寝具也会变得肮脏不堪吧……我撇嘴生闷气,压抑着对这家伙的不满。

    女人想教我吃饭的方法,她要教我的不只语言,更包括了言行举止,她要将我培养成一个人类……将野兽培养成人类实在是愚不可及,不过女人努力不懈,很有耐心地持续教导我各式各样的事情。

    确实,我体验了人类的寝具也感到羡慕,话虽如此,她的行为太过火了,况且,让我学习当一个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没错,这根本没意义,因此这是女人的消遣,一个孤独的女人在用我取乐。

    「好好用餐具吃饭,吃起来会更美味喔。来,喝汤也要用汤匙……知道吗,这就是汤匙喔?」

    我越来越火大,忍不住用力敲打桌子。打翻的餐具发出巨大的声响,野兔的炖肉也散落在木制的桌上。女人一脸困扰地说,这下子料理不能吃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餐盘打翻就不能吃了?

    「看来,要学习用餐礼仪还太早了,也许你还不瞭解我的语言吧……」

    不对,我不是不瞭解语言,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只不过理解和表达之间,还有一段很大的差距。

    我之所以不满,是对野兽效法人类抱有疑问,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野兽理解人类的语言、学习人类的举止,这种生物还能称为野兽吗?再者我是一头野兽,再怎么像人类也终究无法成为人类。

    我、我到底……会变成何种存在?

    这份不快我没办法告诉眼前的女人,难以沟通的焦躁更加深了我的不满。

    隔天一觉醒来,女人站在我身旁,她和平常一样笑眯眯的,说要跟我和好……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女人带我前往庭园,所谓的庭园,听说本来是人类打造的场所,里面到处开满了鲜花,有些庭园还有被称为雕像的拟人物品,或是会喷水的水池。

    可是,我眼前的景象和森林的一隅没什么分别,是整片充斥杂草的空间。

    「……这里在百年前也开满了美丽的蔷薇喔。蔷薇你知道吗?是一种很高贵、美丽的花朵。」

    ……百年?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人类怎么可能活百年?

    「那时候的居民都去世了,在馆内工作的下人,除了我以外也都离开了。看那座华丽的蔷薇园日渐荒废,真是令人难过呢,我的心灵也随着蔷薇园一同腐朽了。时光的流逝很无情对吧,我一个人也阻止不了洋馆荒废。」

    女人兀自陷入乡愁之中,使用的语汇也比平时更艰深,我只听得懂一半的内容。老实说,她用更简单的语汇解释,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

    「洋馆好一阵子杳无人烟,现在终于有其他人造访了。没错,我指的就是你……当然一开始我也很惊讶,可是洋馆既然接纳了你,哪怕你是特异的存在我也不在意。」

    女人走进荒废的庭园里,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手。

    「今天,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这座洋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虽说多了点人手,两个人能做的事情终究有限。然而只要我们好好努力,即便外观无法恢复过去的荣华,好歹也会变得漂亮一点吧?若能稍微重拾过往的辉煌,对我的心灵也是极大的安慰。」

    ……这家伙是想要求我做什么?我静静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换句话说,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割草。」

    ……

    之前说了那么多,全是要叫我割草的开场白?

    「好吗?」

    女人温柔一笑。我愣了半晌,连拒绝都说不出口。

    忙到日正当中,我也快被高温累垮了,至于那个女人,依旧面不改色地持续作业,她既没有流汗也没有脸红,说不定她不是人类吧?野兽都能理解人类的语言了,有个看似人类的非人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灼热的阳光不断剥夺我的体力,但我不讨厌打理土地。杂草始终割不完,看样子没办法在今天处理好。

    有朝一日庭园打理好了──女人打算做什么呢?和百年前一样,让庭园里开满花朵吗?与其这样还不如种菜比较实际,花朵对野兽来说毫无价值。

    我用力拔起深植地面的杂草,土壤和底下交缠的根部也一同被拔起来,里面混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唉呀,真令人怀念呢。」

    女人捡起那样东西,苍白的指尖抹去了上面的泥土。

    「你看,这就是蔷薇喔。」

    ……蔷薇不是花朵的名字吗?花朵不是自然绽放的吗?女人手里拿的不是植物,是一个白色的矿物。

    「呵呵呵……瞧你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这个东西叫作首饰,是用来打扮女性的物品喔。」

    听完女人的说明,我还是毫无头绪。女人试着将蔷薇首饰摆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笑着问我感想。这是要我如何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明白当中的含意啊。

    「这个送给你吧,等你有一天瞭解人心,再送给自己重视的对象吧,就好比曾经待在这座洋馆的青年。啊啊,话说回来这真是奇迹,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唯独首饰没有失去过往的光辉呢。」

    我乖乖收下首饰,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这东西我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总有一天会忘掉吧,那还不如她留着就好,但女人已经站起来了。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屋里休息了。」

    女人轻薄的衣服穿梭在杂草的缝隙之中,我原以为她会直接离去,没想到她转过身,露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不,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因为她和平常一样保持微笑。

    「呐……你想留在这座宅第里吗?」

    我凝视着女人。

    「你想回去荒野的话我不会阻止你的,毕竟那是你的生存方式。不过你要是选择留下来,我会继续教导你成为一个人类……况且,待在这里你应该得不到幸福。」

    确实,女人教导我人类的举止让我很不高兴,我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对此我感到厌恶和不安,而且我也开始觉得这个女人麻烦了。

    可是……

    『喂,你们看这家伙!有够肮脏的啦!』

    『区区一头野兽,还敢跟我们讨水喝?』

    『打死这只野兽!先消弱它的体力,再杀了它!』

    『该死的野兽──』

    『──快点滚出这里!』

    我的脑海浮现在村中遭受的对待,现在我知道他们当初在讲什么了。这个女人视我为野兽却从来没有骂过我,和那些村民完全不同。不但如此,她的说法似乎不希望我离开这里。

    最重要的是──我不讨厌这个地方。

    没错,如果讨厌我早就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说了奇怪的话。果然,我们还是没办法交谈──」

    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舌头像打结一样无法顺利发音,不过我应该能够表达自己的想法,野兽一定也可以说话的。

    「唔……喔,我……不、不──」

    女人张大眼睛,平时色彩深沉的瞳孔在阳光下变得十分明亮。我记得那种颜色,是叫翡翠吧?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

    接着,我再次开口。

    「我不想……离开。」

    女人笑了,感觉她笑得比平时更开心,她还用一种愉快的语气询问我。

    「是吗?那么请跟我说你的名字吧,没有名字叫起来也蛮别扭的嘛。」

    名字?她问我名字?野兽就是野兽,哪来的名字?女人要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我能报上的名号也只有一个。

    「贝、斯……贝斯提亚(Bestia)……」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村人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和Bestia这个称呼,那是我最初学会的单字。

    ……看着女人的微笑,我对自己的愿望有了明确的自觉。我想留在这座洋馆,同时我企盼着……平静无波的安稳生活。

    安稳,一头野兽企盼这种事也许太过奢求了吧。

    正因为如此,我对安稳有种强烈的憧憬。

    ◆◆◆

    在洋馆的生活如我所愿,变成了安稳又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开始懂得打理服装仪容,以及使用餐具进食了。我学习人类的举止勉强及格,女人也没再唠叨什么了。

    所谓的平静无波,换个说法就是穷极无聊的生活。不瞭解安稳有多可贵的人,绝不会追求这种生活,但我相当清楚,平静的生活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只求时光继续安稳、缓慢地流逝,那个女人活了百年依旧青春永驻,我大概会比她早死吧。在我死之前,我好歹想替她把草割完。

    那一天我也正打算前往庭园,途中女人请我留步,我以为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她说的话出乎我意料之外。

    「有客人来了。」

    ……客人?这家伙说的是客人没错吧?我没听说她还有活着的亲朋好友啊,她不是百年来孤单一人吗?

    「啊啊,不是我的客人喔,我不小心按以往的习惯,把来访者说成客人了。对方是一个陌生人,好像迷了路前来寻求协助,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告诉我这件事干嘛?是要交给我判断吗?她简直把我当成了这座洋馆的主人。

    「……害你为难了吧?我知道了,我去应付就好。」

    女人消失在走廊里,我目送她翩然的身影离去,顺便思考一件事情。那家伙愿意代我处理自然是再好不过,我──一头野兽跑出去见人,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罢了。

    ……可是,我也不免有个疑问,现在我还是一头野兽吗?

    纵然我的本质没变,也学会了语言和餐桌礼仪,穿上了人模人样的衣饰,那个女人看到我这样,也称赞我是个相貌堂堂的人类了。她的赞美是真心的吗?我在其他人眼中也是个人类吗?

    假如我成为了人类……

    再度造访村庄也不会被欺负了吧?

    「……」

    老实说我挺不安的,说来惭愧,我内心还有恐惧感,不过我也产生了想要姑且一试的念头……万一被称为野兽,这里也早已是我的地盘,总会有办法解危的。照理说,渔村的事件不会再次上演才对。

    我下定决心前往玄关,不久就找到了女人的背影。她正在给对方一些东西,大概是要打发对方离去吧。

    门外站着一个高挑的男子,我稍微观察了一下,男子孤身一人,身段还算高雅,不像村里的人。他迷路很多天了吧,身上到处沾满了污痕,脸上也充满疲劳的神色,看得出来──他在拜托女人收留他一晚。

    我吞下口水,深呼吸一口气,接着我对自己下达暗示,我是人类,是人类的男性,客人不会怀疑我的,他一定会把我当成宅第的主人──

    「好好招待他吧。」

    ……我开口说话了,他们的视线望向我,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我体验到一种讨厌的紧张感,来访者好奇地凝视我,要说是观察也绝不为过,我的模样果然不正常吗?

    不料,来访者笑了。他说「真是太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他的笑容是装出来的,但他好歹承认我是一个人类啊!这对我而言算是很了不起的成果了。

    不,对那个女人也是如此吧。女人满足地笑了,她用唇语称赞我做得好……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替客人准备好衣物和洗澡水的全是那个女人,要我和客人单独对话还是太困难了,一定会穿帮的,因此我在伙食准备好之前,都待在自己的寝室里。

    第一次,有外人共进晚餐的夜晚来临了。

    大厅的餐桌上,摆放着我们常吃的野兔料理,这道菜的吃法我练习过很多次了,礼仪不会被客人怀疑吧。

    今天从用餐前气氛就很热络,我没有说任何话,被视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比较安全。开心对谈的是那个女人和访客,女人本来就是一个多话的人,也许这种景象很普通吧,总之我默默地吃自己的东西。

    然而,料理的味道和平时不同,我吃了一惊。

    「唉呀,你注意到了吗?」

    不可否认的,今晚的料理很好吃。倒不是说平常的难吃,而是今天的餐点少了兽肉的腥味,多了辣味和咸香,是用什么样的原理调制出这种味道的?

    「今天加入了香料喔。」

    语毕,女人看着访客。访客朗声一笑,说他是从事贸易的。

    「我也有在贩卖香料,所以会随身携带一些,毕竟做生意的机会何时上门谁也说不准嘛。凡是尝过香料的客人,没有人会不喜欢的对吧?这样我就多了一个顾客……啊啊,当然我不是要跟你们推销,请放心吧,这纯粹是我的一点谢意。」

    男子──贸易商一脸亲切地说道。说不定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笑的吧,遇到悲伤、难过、愤怒的事他们也笑得出来吧,这一点大概和那个女人相同。

    「贸易商是很辛苦的工作吧?要往来各个国度嘛。」

    「地位再高一点的话,也可以安顿在某个地方负责下达命令就好。确实,我现在很忙碌,要四处跑单帮……我也蛮怀念家乡的,家乡里啊……还有等我回去的恋人呢。她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却是一个乖巧开朗的好女孩,我回去以后就要向她求婚了。」

    「唉呀……这真是太好了。」

    「谢谢。呃……请问二位是夫妻吗?」

    「不,我只是一介女仆而已。」

    贸易商说女性的仆役十分罕见,对这个说法倒也不疑有他。他想必认为,我们两个身为主仆,远比夫妻关系自然吧。

    酒足饭饱的贸易商心情不错,话也特别多,搞不好这家伙比女人更长舌。

    「话说回来我很惊讶呢,想不到这样的密林里会有洋馆,是不是……别有隐情的贵族呢?啊啊,抱歉,我没有刺探隐私的意思,我想表达的是──虽然有些意外,但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又给了我一条明路,我十分感激上帝没有舍弃我呢。」

    听到他称呼我贵族,我差点笑出来了。他也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吧,所以才马上改口。我还不擅长推敲对话的言外之意,但能敏锐察觉对方的音色、态度、情感……这也称得上是野兽该有的能力吧。

    我想起自己造访洋馆时的经历,那是在不久前的往事,我也是在快要撑不下去时发现这个地方的……倘若真有上帝祂未免也太滥情了,竟然一视同仁地拯救人类和野兽。不,或许上帝就是这种存在吧?

    「是说……这座宅第当真只有你们二位吗?」

    贸易商提了一个问题,他知道我不会回话,直接看着女人提问。

    「唉呀,你不是说不会刺探我们的隐私吗?」

    「是的,这是当然。不论二位是同居或独居,都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只是……我有点担心罢了。呃,可能是我太鸡婆了吧。」

    我静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担心?怎么说呢?」

    「最近有一个危险的传闻,听说……这一带有野兽出没。」

    我握住叉子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野兽喔,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总之不是熊或狼那一类的野兽──而是前所未见的半兽呢。」

    我没有食欲了。

    「我是觉得传闻太夸大啦,但村民害怕的模样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他们似乎曾被野兽袭击,半兽之说的真伪姑且不提,有可怕的事件发生是千真万确的。」

    ……

    「传闻在村里甚嚣尘上,打铁的一看到我就说,我带着一把破刀在外行走,一遇到野兽肯定没命──所以我就──」

    「……你就请打铁的……替你打造一把新的剑?」

    贸易商吃了一惊,转头望向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我,不是那个女人。始终保持沉默的人忽然开口,他也大感意外吧。

    「呃,是的,正是如此。」

    「等你遇到野兽……就要杀了它吗?」

    「这……不想死的话,只好先下手为强嘛。」

    「那把剑……你带在身上吗?」

    「当然。请问你是怎么了?为何一脸可怕的表情呢……」

    「……可否借我见识一下?」

    「……」

    贸易商心生疑虑,经过漫长的思考后,他将长剑放上餐桌。我一把抓起长剑,贸易商稍微抗议了一下,无奈吃人嘴软,他也只好忍受我的态度。贸易商提高警觉盯着我,却没有出言不逊或是强行夺回佩剑。

    我观察长剑的锋口,确实是一把很锐利的剑。

    「呃……也差不多该还我了吧?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在拿着武器的人面前,多少有点不太自在──」

    我轻轻转动手腕,向下挥舞长剑。

    咚,现场响起清脆的声音。

    和割下野兔脑袋的声音挺类似的。

    「咦……」

    贸易商流露愚蠢的表情和声音。人类真的是一种依赖头脑思考的生物,如果是动物一定能更快采取反应。他移动视线,看着自己的手臂掉在餐桌上,大厅里顿时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手、手啊,我、我的──手啊啊啊!!」

    伤口喷出大量鲜血,血流配合心跳的鼓动,时而快速飞溅、时而缓慢滴落。贸易商的第一个反应是捡起掉在餐桌上的手臂,被切断的部位早就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这个举动实在愚蠢。惊慌失措的他重心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我拿着长剑俯视贸易商。

    「住、住手……快住手啊!为、为什么……突然砍我!求求求、求你了,救、救救我啊!!」

    贸易商向女人求救,女人一动也不动地注视惨剧。那家伙也吓到了,才会动弹不得吧?活了百年的女人也没什么特别嘛,无所谓,女人的事情稍后处理。

    「一开始……是那些村民……先对我施暴的。」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然而,他们却理直气壮地要杀害我……现在还打出这种兵器!」

    憎恨的情感在我体内渲染开来,烧灼我的五脏六腑。没错,是他们先杀害我的,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先动手的。

    就因为……我是野兽。

    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被杀不可?我做错了什么?野兽就是我该死的理由?为什么野兽非死不可?是因为丑陋?因为有害?还是世上根本就不需要野兽?

    ──当中真的存在理由吗?

    啊啊……没人瞭解……没人瞭解我!我的绝望没人瞭解啊!

    「啊、啊啊……啊啊!难不成……你是!该死,我就知道不对劲!打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不过──听你讲话很正常,我以为……」

    「不要装作你现在才发现我是野兽……!」

    野兽被杀的理由是什么?我是野兽,野兽很凶恶,所以我也很凶恶?

    既然这就是理由……

    「杀了你……」

    ……那我就让你们亲自体会一下。

    野兽──究竟有多恐怖!

    「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贸易商被我的怒意吓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逃跑,我也追了上去。他放声大叫,我愤怒嘶吼,大门近在眼前了,他瞬间回过头来。在逃跑的时候回头也太愚不可及,他不晓得害死自己的是忍受不了恐惧所产生的短暂迟疑。果不其然,他逃跑的速度下降,我刺出手中的长剑,听到了一声尖叫。之后,还有液体喷溅的声音活像开水沸腾冒泡,他吐出来的鲜血喷在门板上,我的长剑贯穿他的胸口,没入了门板之中。被穿刺在门上的男子,连要倒下来都办不到。

    贸易商转动眼球,最后似乎又看了我一眼。

    他在死前说。

    「你、你这……怪物……」

    ──怪物,说我是怪物?哈哈,我不是野兽,是怪物啊。不错,总比被欺凌的野兽强多了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喂、喂,听到了吗?这家伙死前还骂我是怪物呢!喂……看到了吗?他完全无法反抗呢!轻轻松松……轻轻松松就被我杀死了!」

    心情好畅快,我甚至怀疑自己为何一开始没有这样做。与其害怕人类,悄悄过着苟且偷安的生活──让他们见识野兽的强大不是比较好吗!

    我错了,安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需要的是强大的力量,以及那些人类恐惧的眼神。鲜血、绝望、恐惧,这些东西才能真正满足我啊!

    人类赢不了野兽,人类赢不了我,啊啊,真是单纯的道理啊!

    「啊啊……对了……这家伙说他有随身携带香料是吧。喂,把这家伙的肉切下来烤!一定会变成很美味的料理吧!」

    我笑着回头下达指示,那个女人要是惊恐地凝视我,哭着说她办不到的话,我就连她也一起宰了,反正我已经无所畏惧,也没有迷惘了。女人对我很友善,我却正好相反。

    毕竟我是野兽嘛。

    「如果……这就是你的期望。」

    不过,那个女人笑了,我难免有些意外。

    「今后,这座洋馆也会满足你的愿望吧。」

    接着,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个女人果然不太正常,她脑袋有病是无庸置疑的,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还笑得出来,大概只有我这头野兽和她了。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微笑和之前的笑容不太相同。她明明在笑,看起来却面无表情不带有生命力,这家伙的眼神,有那么冰冷吗?

    无所谓,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都无妨,她敢反抗我就杀了她,就如同这个倒在地上的贸易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我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还有猎物,奇怪的是,总有迷路的人定期来到洋馆,每次我都佯装人类,招待他们上门歇息。他们相信我是出于好意,各个心怀感激,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到隔天,这种杀戮的生活持续了好一阵子。

    我再也没有和那个女人一同割草了。

    12 海边的少女

    「──我们到啰,小姐。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我靠在乾草堆上打盹,上方传来呼唤我的声音。等我回过神,发现马车已经停下来,外面有海水的气味。起先我还在发呆,随即撑起自己的身子。

    我装出精神饱满的表情,否则被别人看出自己在打盹,蛮不好意思的。

    「多谢了!奥兰多先生,你也辛苦了。」

    我试着道谢,他却苦笑指着我的脸颊。

    黏在我脸上的乾草也掉了下来……讨厌,这等于我睡着的事情穿帮了不是吗?乾草黏得挺牢靠的,我的脸颊上也许有留下痕迹吧。

    「小姐,你缺乏警觉心的程度连我都很意外呢,假如你雇用的是别人,早就被载去卖掉了吧。」

    「我、我有那么粗心大意吗……」

    我不禁苦笑以对,我自认还蛮慎重行事的啊。

    被我雇来当保镳的奥兰多先生,是我在家乡认识的对象。我们的关系没有特别亲密,但他工作勤奋诚实,至今我们没有遭遇到什么危险,我相信委托这个人是正确的选择。

    「……好了,前面的村庄是我们今后的据点。听好啰,波琳小姐,期限是一个月,超过期限我会强行带你回国,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不然你有什么闪失,我可没脸面对你母亲啊。」

    我擦擦脸颊,用力点头。

    一个月,没问题的,我绝对会成功。

    我一定要找到你,证明你还活着……因此,你要等我喔。

    ◆◆◆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我的恋人从事贸易工作,经常要出海营商,那一天我也在港口等他归来,眺望着远方的水平线。预定回国的日子早就过了,我每天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海上的气候变幻莫测,比预定晚归是常有的事情,我也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是自己太操心,他肯定能平安归来的,然后他会笑着对我说久等了,或是一脸困扰地说我穷紧张。其实只要他平安归来,不管是什么表情都好。

    等他回来,我有好多事情想做。首先,我想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告诉他公园换了新的长椅,两个人一起坐下来,享用在公园附近买的火腿三明治,天气好的话,还可以在公园睡个午觉。

    另外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拜托他留在我的国家,和我共同生活。法律也没有规定,非得由男人求婚不可嘛。

    我企求与他相伴的平稳生活,高价的宝石或礼服我不需要,我也不奢望什么,有他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一个残酷的消息打破了我的心愿。

    据说,他遭遇海难身亡了。

    ……整整三天三夜我魂不守舍,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母亲泪如雨下,说她早就劝我不该和从事贸易的人交往,母亲替我难过,我也替她感到可怜,可是我不愿承认现实,没办法和她一起哭泣。

    之后,我决意离开家门,四处造访商船打探情报。我卖掉所有的家当换取经费,前去拜会奥兰多先生,请求他和我去寻找恋人。

    最初奥兰多先生不肯,直到我提出价码,他才勉强同意。我知道他正缺钱,不可能拒绝我的委托……我也是经过细心筹划才行动的。

    从船只失踪的地点推算,有很高的机率漂流到某个地方。当然,所有消息都是我间接听来的。船只失踪的地点和海流的计算,全都充满了不确定的要素,但我选择相信和依靠这些不确定的消息。

    因为,我始终无法接受──那个人会不告而别。

    大家都说那个人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化为大海的藻屑消失了,可是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啊,如果他还活着呢?如果他还活着却被众人遗忘,那可怎么办?

    没有人要去找他──那我非去不可。

    我得证明那个人活着。

    我不采取行动,他就永远被当成故人了。

    于是,我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要搜寻沿岸地带,以那个渔村为据点是最好的办法。

    ……母亲现在一定很难过吧。

    对不起,请原谅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女儿。

    ◆◆◆

    奥兰多先生寻找旅馆的时候,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不久,我注意到一个事实。这个渔村感受不到任何生机,我们至今走过的村庄或小镇,再贫穷也能听到热闹的喧嚣声……这里却充斥着一股阴郁的气氛,好像整座村庄得了某种固疾。

    (对了,听说这个国家才刚打完仗……)

    奥兰多先生在旅途中告诉我这件事,他说我们要前往的小国在战争中败北,失去了自治的权利,被大国给并吞了。

    想必这种阴郁的气息,是战败所导致的吧。战争从人们手中夺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生命、财产、容身之处──以及活力。

    走过我身旁的村民,看了我一眼后纷纷躲进家里,或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当然,旅人是很罕见没错……但原因不只如此。

    这应该不是渔村本来的面貌,因为住在海边的人性情都很开朗。这点我敢保证,我自己就是出身海边的城镇。

    我在村里走了一会儿,来到了岸边。海水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也缓和了我的心情。大海是夺走我恋人的恐怖力量,却也是包容万物的温柔存在。我从小和大海一起长大,无法厌恶这片湛蓝美丽的水体。

    「嗯?有人在岸边?」

    前方有一位少年孤单地坐在岸边,会待在这个地方,大概是村里的小孩吧。冒昧跑去攀谈,也许对方会当我是可疑人物……但我蛮在意的,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寂寞。

    怎么办呢?要试着和他聊聊吗?与其烦恼不如付出行动吧。嗯,没错,况且幸运培养出交情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打听村子的各种情报,博得一个好彩头嘛。好,打定主意就快点行动吧!

    「──你好!小弟弟,你自己一个人吗?」

    男孩转头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的眼睛大大的,蓝色的瞳孔却有点小,也就是俗称的三白眼吧。或许是常吹海风的关系,头发也很毛燥,不过那是一种温暖的颜色,很接近晒过太阳的乾草。少年身上散发朴实的气息,感觉蛮可爱的呢。

    他没有回应我,我挤出亲切的微笑,以免他提高戒心。过了一秒、两秒、三秒……他沉默了好久。

    「呃……我、我是旅人……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喔。」

    说自己不可疑是不是哪里怪怪的?每个可疑的人都是这样讲的吧?少年还是没有说话,我也慌了,我有那么奇怪吗?

    啊,难不成──是我的语言有问题?

    对啊,我真是笨蛋!旅途中我一直和奥兰多先生交谈,所以不小心用上家乡的语言,这里好歹是外国嘛!

    不过没问题!我在路上有好好学习外文。好在两国的语言相近,学起来也不怎么困难,我的发音应该也不会太奇怪,少年一定听得懂。

    「呃……你好!我、我叫波琳!」

    我先试着自我介绍。当然,我用的是这个国家的语言。少年依旧不说话,他还冷眼凝视着我。

    「咦,奇怪?怎么会……呃……」

    该不会……是我发音不正确?还是我说得太快了?怎么办啊?他的眼神好凶喔,是在怀疑我吗?万一被当成可疑人物该如何是好!总之,再慢慢打一次招呼吧……要让他瞭解我不是坏人才行。

    「你……你〜好!我〜叫〜波〜琳!」

    这次怎么样!

    「──讲得真烂。」

    ……嗯?

    他、他有回话对吧?可是,他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啊?咦?是我听错了吗?

    「你是谁啊,口音超奇怪的,来这种偏僻的村庄干什么?你是外国人对吧?有钱人吃饱没事干吗?」

    「等、等等,不要一下子提这么多吻题!」

    啊,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丢脸。」

    「你、你也太过分了吧!?不能这样嘲笑初次见面的人啦!」

    「吵死了。」

    「这句话也不行!跟你说,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啊!」

    「恶心死了。」

    这孩子是怎样啊!嘴巴也太毒了!真是不可爱!我要收回刚才称赞他可爱的评价!

    「你啊……早就不是女孩子的年纪了吧……」

    少年还偷偷损我,我听得到喔!

    「那你可以叫我姊姊啊!」

    「你几岁啊?」

    「咦?二十二岁了。」

    「根本是老太婆嘛。」

    老、老、老太婆!?

    太不可爱了!这孩子实在太不可爱了!家乡的男孩子,年纪再小都比他有礼貌!

    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吧,少年笑我跟章鱼一样。我拼命想反驳他,偏偏我懂的语汇不够拿来吵架,早知如此我就更努力学语言了!

    「啊啊〜被一个怪女人打扰了,去其他地方吧。」

    少年抱怨完后,趁我来不及反驳就先行离开了。我气到脑袋都快冒烟,最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呜呜,等一下我要叫奥兰多先生教我几句脏话!我要请他告诉我这个国家的大便或矮子该怎么讲!

    「唉〜前途堪虑啊!」

    岸边剩下我一个人,我对着大海宣泄怒气。

    我真的有办法成功吗?

    13 最棒的猎物

    杀了最初的猎物──贸易商以后,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已经懒得计算时间还有杀害的人数了。洋馆的确实现了我的心愿……亦即背离安稳的杀戮愿望。猎物不断送上门,对象也不分男女老幼。

    起先我花了不少巧思杀人。好比像第一次那样叫女人煮成料理,或在浴缸里放满鲜血,故意让猎物在断腿的状态下逃跑等等……

    可是,我很快就腻了。不管我用何种方法杀人,猎物最后都会向我求饶。他们总说自己还不想死,求我放他们一马,有些人还说自己有老婆小孩,愿意用金钱来换取生机……啊啊,偶尔也有人痛骂我,但都大同小异就是了。

    腻归腻,我的欲望并没有消失,不对,我的欲望反而更强了。渐渐地,我开始在杀戮上追求喜悦,难道没有吗?没有更能满足我饥渴的完美猎物吗?不够啊,远远不够,我完全不满足……

    这份饥饿感很强烈,比单纯的空腹更加摧折我的心灵。我失去了冷静,常常在走廊下跺步徘徊。

    「喂……喂!你不是说洋馆会实现我的心愿!?」

    我一看到女人,便激动地冲上去质问她。

    「你还嫌不够是吗?」

    女人的笑容同样冰冷,她再也没有对我闲话家常,言谈间也失去了说笑的语气。

    「是啊,完全不够!我饿到受不了!我想要的是……可以马上治愈这份疯狂饥渴的最棒猎物啊!」

    「你想要的最棒猎物,是指什么样的存在呢?能让你享受搏命乐趣的强悍战士?满足色欲的绝世美女?还是──恶魔或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

    我回答不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最棒的猎物是什么,那纯粹是没有答案的漠然愿望罢了,我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反覆叫洋馆实现我的愿望。

    没想到,洋馆真的实现了。

    几近无解的「最棒猎物」──真的出现了。

    ◆◆◆

    猎物上门是在傍晚时分,依照往常的熟练步骤,先由女人迎接客人,接着女人向我报告有客人上门,问我要如何处置。经过这种制式化的交谈后,我答应招待他们,再佯装屋主的模样会见猎物。

    ──我和猎物在大厅碰面,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庆幸今天又有愚蠢的猎物上门──然而当我一看到猎物,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表情。

    窗外透入赤红的夕阳,更加突显出对方的轮廓,最难以置信的是,我在那一刻涌现了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想要向对方下跪磕头的冲动。我自己也知道不可理喻,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没有真的下跪,膝盖却不住颤抖。

    那个人……映照在夕阳下的身影……是比世间万物都要洁净的纯白。纯白的头发、纯白的肌肤,低垂的眼眸则是血一般的鲜红。

    白发女人向我低头致意,在森林里徘徊,头发有些脏乱也是正常的,然而她的头发晶莹剔透,似乎还能听到柔顺的舞动声。如果她的头发再长一点,看上去会更加醒目吧,很遗憾她的头发只到肩膀上而已。

    「你就是宅第的主人吧,感谢你的热情招待。」

    她的声音含蓄,缺乏抑扬顿挫却又相当舒适悦耳,这家伙唱歌一定很好听吧?对方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仍然在发愣。

    「……你怎么了吗?」

    白发女人疑惑反问,我好不容易才恢复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一刻,她漂白了我的心,令我焕然一新。而今,我产生了一个念头。

    没错──这家伙是最棒的猎物!

    我期待的不是经验老道的战士,也不是妖艳的女人或恶魔之流。是的,我要的是天真无邪的天使啊。

    我死命忍耐笑意,感谢带给我这段机缘的神明或恶魔。这个女人,绝对有办法满足我的欲望吧。

    「你也累了吧?去泡个澡休息一下,我叫人帮你准备替换的衣服。」

    我的会话能力比以前进步许多,没有人当我是野兽了,这家伙也不疑有他吧。果不其然,白发女人莞尔一笑,她看着我的胸口一带,也许是不习惯注视别人的眼睛吧。

    「感谢你的好意,不用替我准备衣服没关系,这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不必客气,家中有几件旧衣服还蛮漂亮的,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这……衣服对我来说终究是身外之物,你的好意我心领就好。谢谢……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温柔?我温柔?别说傻话了,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你的鲜血配上美丽的礼服,究竟有多耀眼夺目。

    结束对话后,我将剩下的工作──交给了那个女仆。

    不过,女仆莫名热切地凝视白发女人,她的眼神比平时更加充满温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说不定白发女人的神圣气质,也撼动了她的心灵。

    同为女性,也可能有这种情况发生吧。

    到了晚上,我前往客人专用的房间,一想到白发女人死亡的模样,我全身都在发抖。兴奋之情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好想顺从冲动大吼,幸亏我勉强忍了下来。

    那个女人死前会说什么呢?同样是哀求讨饶吗?我希望她有一个符合气质的特别死法,要是她和其他人一样讨饶,我也会很满足吧。那个女人的存在,和普通人完全不同。

    窗外的月光在走廊点缀些许光芒,白发女人休息的客房就快到了,我来到房门前的转角处停了下来,因为我在前方看到了那个黑发女仆。

    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等我,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我,却茫然地眺望着窗外,女仆的肌肤在月光下和死人一样苍白。

    这是我第一次没看到她笑,不带表情的脸孔就像失去了内在。我皱起眉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时候我发现,那家伙的手指在发抖。

    「喂。」

    我呼喊女仆,她缓缓转过身来,动作也和人偶一样僵硬。不久,女仆笑了,那是已经司空见惯的冰冷笑容。

    「有何贵干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眺望外面的景色而已,啊啊……你要找那个女人是吗?我妨碍到你了吧。」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眺望外面的景色?她的表情才不是那么回事。当然,她不打算告诉我吧,我也没兴趣问她。

    「你不阻止我吗?」

    「阻止你有意义吗?我阻止你,你只会杀了我,强行打开房门吧。」

    不错,你很瞭解我嘛。

    「我只是个女仆,一切都顺从洋馆的意志发展,没有任何事情是我能介入的……」

    女仆话一说完,向我优雅行礼后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我不太瞭解人类的礼法,也许服侍过贵族的人,都能流畅地表现出那种身段吧。

    那家伙说的话莫名其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懒得深思,不再盯着女仆消失的黑暗走廊。我握住客房的门把,房门没有上锁,打开时发出了嘎嘎作响的声音。

    客房的摆设很单调,应该说这座洋馆本身年久失修。根据女仆的说法,过去馆内有许多绘画和装饰品,到处都放有大量的艺术品,不过从现在的状态很难想像就是了。房内没有窗帘,户外的月光直接照亮中央唯一的床铺。

    白发女人像死了一样闭眼躺在床上,并没有酣睡的气息。

    简直是献祭的羔羊啊。不对──无庸置疑地,这个女人确实是献给我的贡品。

    我提着剑走近床铺,女人没有张开双眼,也许她睡得很沉,丝毫没想到自己会被杀掉。好了,该如何下手呢?首先要逼她尖叫,我不想太快让她死,我要她尝尽痛苦死去。

    我爬上床铺,纯白的床单多了深陷的皱褶。刀锋贴近女人的脸颊,冰冷的刀刃抵住缺乏血色的苍白肌肤──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女人意外开口了,我惊讶地凝视她。她毫不胆怯,微微张开茫然的红色瞳孔看着我。

    她……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是我爬上床的时候?还是我进入房间的时候?该不会是我在走廊下和女仆说话的时候吧?

    况且那句「你也是来杀我的吗?」是什么意思?莫非……女仆……也想杀了这个女人?女仆站在门前是来杀她的?

    我的脑海一片混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状况明显对我有利,我一挥剑即可轻易了结女人的性命,但我却动弹不得。

    白发女人依旧在床上,没有试图逃跑。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跑?」

    「既然这是我的命运,我选择接受。」

    命运?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莫名其妙,人类不是很怕死吗?所以才会摇尾乞怜、哭喊尖叫,在绝望之前胆战心惊吧?

    「你、你……你不害怕吗?我来这里──是要用这把剑虐杀你啊!我很可怕吧!?其实你是在忍耐哭喊的冲动吧……!?」

    我的心情变得很暴躁,白发女人的眼神非但没有恐惧,甚至还带着怜悯的神色,那是一种有别于死心的情感。这是怎样──慈悲?为何她眼中会有慈悲?我完全没办法理解,这根本是未知的领域啊。她干嘛慈悲地看着我?在快要失去性命的状态下,为何她还能抱持这种情感?

    「最初遇到你,我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觉得,你好像在哭泣似地……」

    我在哭泣?笑话,我从来没哭过。

    「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我不认为你很可怕。取我性命要是能聊以慰藉,我很乐意奉上,性命对我来说也是无用之物。」

    搞什么?这是怎样,我追求的不是这种话啊!我想看这家伙哭喊的表情!我真正想看的……是这个天使般的女人丑陋地谄媚求饶,然后被残酷杀害的模样啊!

    「别、别开玩笑了……喂……给我叫……给我大声哭喊啊!就跟他们一样!反正你也是一丘之貉吧!?你也是瞧不起野兽的人吧!?那……那你就表现出相同的反应啊!」

    嘶哑尖叫的人反而是我,我加重握剑的力道,刀刃陷进女人苍白的脸颊。女人的表情稍有扭曲,但纯粹是生理反应罢了,怜悯我的眼神始终没变,白色的肌肤多了一道血痕,鲜血从中滴落。这家伙果然跟其他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然而她的性质在根本上完全不同。

    「……野兽?」

    女人的声音好温柔。

    「没错……你一看就知道了吧!我是穿着衣服的野兽!比人类更强大……更恐怖……是一头凶恶的野兽!!」

    「……依我的感觉,你是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忘了呼吸,女人明确地说我是人。

    「那只是……我……我装成人类的样子……!」

    「不过,你理解人类的语言,能和我好好对话。你懂得经过思考再交谈,对于我的语言也感到困惑和动摇,这都是你身为人类的证据不是吗……?」

    「不、不是的!!」

    我……我是野兽,没错,我顶多是拥有思考和语言能力的野兽,一定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我、我……我若是真正的人类!为什么……那些家伙要骂我是野兽!为什么他们要拒绝我,甚至杀害我啊!?」

    女人眨眨眼,眼神也更加慈悲和蔼。她伸手触摸我的脸颊,我好想逃跑,身体却违背意志无法动弹。

    女人的手指轻抚我的肌肤,包括脸颊、鼻子、嘴唇、下巴,那温柔的举止令我倍感惶恐。

    「你有被欺凌的过往对吧?我可以听到你心灵的哀叹。」

    「我、我才……才没有……哀叹……!」

    「可是……你在哭泣对吧?」

    我冲动地抓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贴近我的脸庞。我学野兽呲牙裂嘴,发出威吓的低吟。我的眼中没有泪水,脸颊上一滴泪痕也没有,我要让她知道这一点。

    「你眼睛瞎了吗!给我看仔细了──好好看清我的脸!」

    我的动作很粗暴,照理说她应该会痛,不过女人微微一笑,笑容中透出哀伤的色彩,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我看不到你的脸庞,我的视野永远是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明存在。因此,我反而能看清一些东西,好比你的感情和内心……我比其他人更能看清这些东西。」

    我发出了诧异的叹息,这家伙──确实是个瞎子,她真的看不到。

    这下我总算瞭解为何她不愿和我对视了,她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况且这家伙说她「觉得」我是人类,并没有说我「看起来」是人类。

    我顿时失去了杀意。原来啊,她是眼睛失明才会以为我是人吧,她看不到我的脸庞和身体……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果然还是一头野兽。现在想想,自己惊慌失措的反应实在是愚蠢透顶。

    啊啊,然而──奇怪,为什么我莫名有种哀伤的情绪?说穿了我是野兽,和我自己的认知相同这也无所谓,问题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非常希望──这家伙说的是事实啊!

    我究竟要如何自处?我一方面展示野兽的强大,一方面又想当个人类?那我的愿望又是什么?不是杀戮吗?我一向以杀人取乐不是吗?我不顾被害者求饶,杀了很多人不是吗?结果我还留恋人类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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