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之馆 直至原点的故事

第四章

    18 路途的尽头

    少女奔驰在苍郁的密林中。

    她不敢停下脚步,复数的脚步声从后方逼近,那些人神色癫狂,大声嚷嚷要杀掉魔女。他们无疑是异常的暴徒,却没有英雄愿意拯救少女逃离虎口。

    对少女来说,这个世界疯了。

    而那些异常的人群,才是正义的一方。

    「呼……呼……呼……啊啊!」

    或许是疲劳或地面不平的关系,少女不幸跌倒了。娇小的身体倒在尘土上,情势变得非常危险,双方的距离急速拉近,脚步声已在不远处了。少女心念一转躲到树丛里面,她拼命缩起身子,手握念珠向上帝祷告。她向抛弃自己的上帝,祈求一线生机。

    暴徒的脚步声就停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暴徒嘶吼着:「魔女呢?魔女跑到哪里去了?快点找出来杀了她──」

    少女用力捂住嘴巴,甚至不惜弄痛自己,否则牙齿会响起打颤的声音。少女全身上下抖个不停,她很怕颤抖的身体摇晃到树丛,但又无法克制自己。

    这段时间并不长。

    少女却觉得永无止尽。

    ……曾经舍弃少女的上帝,这次似乎愿意伸出援手,暴徒们离开少女附近,前去搜索其他地方。少女得救了,至少暂时得救了。

    少女松了一口气,她还不敢马上松懈下来,紧张僵硬的肌肉和关节始终没有放松,有好一阵子她都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良久,黑暗的世界来临,周遭的光源消失了。茂密的树林里,连月光也透不进来,俨然是夜行生物专属的舞台。一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独自鸣唱,远处还有狼的嚎叫声。一个柔弱的人类少女,在黑夜徘徊是很危险的,乖乖待在树丛里也许更为妥当。

    不过少女离开了树丛。夜行生物可能会攻击她,但这不是唯一的残酷威胁,太阳一旦升起,那些信仰虔诚的暴徒会开始搜捕少女,比起相信人类,她宁愿在动物身上赌一把。

    话虽如此,少女没有目的地,纯粹是盲目逃窜。她持续着彷徨的孤独旅途,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安息之地,如果有一起逃跑的同伴,多少还能抚慰她的心灵吧,遗憾的是,少女没有同伴,她一直是孤伶伶的。

    「主啊……伟大的圣灵啊……」

    少女献上祈祷,这是孤独少女仅存的依靠了,除了相信这没有实体的虚无概念,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请赐予我指引方向的光芒吧。」

    上帝肯聆听她的声音吗?

    「求您垂怜我,大发慈悲吧……」

    信仰能否救她一命呢?

    「主啊,伟大的圣灵啊,我会永远崇拜、敬爱您的。」

    同为上帝的信徒,那些人打着上帝的名号要烧死她。

    「请赐予我一条生路吧……」

    真正的上帝,究竟在谁的心中呢?

    「……伟大的圣灵啊……」

    少女隐约明白自己快到极限了,不只肉体快到极限,连心灵也快崩溃了。其实少女非常清楚,不管逃到哪里都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头来还是受人欺凌侮蔑的命运。相同的事情过去一再发生,事到如今是不会有奇迹降临的。

    这点她早就瞭然于心了。

    「伟大的……圣灵啊……」

    少女快要放弃了,她知道自己一屈膝,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好想就此解脱,但却拼命活下去──这并不是对生命抱持希望的关系。

    而是一个单纯、残酷的教诲束缚着她。

    上帝严禁人们自绝性命。

    她信仰上帝,以至于被上帝的教诲束缚。自绝性命是大罪,犯下大罪的人会堕入地狱,她不想背叛天父,所以再痛苦也得活下去。她只能把过去的苦难当成试炼,更不可以怨恨上帝。

    『因为,我是敬爱天父的。』

    有人附和少女的声音,不晓得是少女的心声或是另有其人。

    ……最后,少女走了整整一夜。没被夜晚的野兽袭击也许称得上幸运,换个角度想,这也代表她的痛苦还要持续下去。

    良久,林中飘荡清晨的气息,空气中开始弥漫浓雾。在周遭视野不良的情况下,就算太阳升起也没有意义,少女宛如走到了陌生的异世界。

    ──所以,当她看到眼前凭空出现一座洋馆,很难接受那是现实。

    少女怀疑自己早就死了,说不定自己早被暴徒杀死,来到了天国之类的地方。可是洋馆的气氛太阴暗,和祝福天使居住的地方相去甚远,整体看上去虽不到废墟的程度,却有一股寂寥感。

    少女对洋馆散发的孤独气息感同身受,对一栋建筑感同身受蛮奇怪的,但这座被世界遗忘和抛弃的建筑,几乎是少女的写照。

    感同身受有时候是一种慰藉,少女确信假如真有所谓的奇迹,那绝对是这一刻了。

    这里就是少女的安宁之地。

    少女走进馆内,好在大门的门栓没有锁上,少女一个人也能打开。室内有刺鼻的灰尘和霉味,她笃定这里没有其他人。

    馆内的黑暗像经过压缩一样浓密,看样子所有窗户都被百叶窗严密封死,或是被木板钉死了。少女试着打开,不过这个工作需要很大的力气,柔弱的女孩无能为力。

    少女在黑暗中探索,一般人会害怕黑暗,不过她有更害怕的东西,黑暗的世界反而很接近安宁。

    她来到一扇老旧的门前,双手推开房门,门板响起沉重的声音朝室内打开了。少女伸手确认环境,亦步亦趋地前进。里面等距摆设了几张长椅,少女很熟悉这种构造。

    原来这里是教堂。

    萧瑟的宅第里设有教堂,本身是件奇怪的事情,然而少女敬爱上帝,这是一件值得祝福的喜事。她越来越喜欢这座洋馆,也坚信这里是自己流浪的尽头。

    满布黑暗的室内夹杂着一丝光线,少女寻找光线来源走到了房间的最深处。起先她以为──那是普通的墙壁,不料手掌摸到柔软的触感。那大概是一块布匹,用来盖住窗户或什么东西的帘幕吧,少女使劲打开它。

    瞬间,少女看到了天使。

    少女徜徉在乳白色的光晕中,外界的雾气缓和了阳光,调配出幻想的色彩。高高在上的天使威武庄严,却又绝非冷酷无情。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彩绘玻璃。

    阳光照亮的不光是天使,还有齐肩通透的白发,以及深红如血的瞳孔。少女拥有的特殊外貌,也坦露在日光下了。

    可是现在没人会嫌弃她的容貌。

    「好漂亮。」

    纯白的少女喃喃自语。也许还有其他表现方法吧,但这是她最自然的感想,就好比牙牙学语的幼儿说出了崭新的语言,她暂时遗忘过去所有的痛苦。

    为什么要遮住这么美丽的东西呢?啊啊,真想和别人分享这份美景。彩绘玻璃在中午的强烈日照下,想必又是不一样的景致吧,傍晚时分的深蓝天空,一定也会替天使的彩绘玻璃增色不少。

    少女兀自陶醉时,有人走近她的背后。

    她以为洋馆杳无人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安息之地──

    「……请不要触碰帘幕。」

    说不定事实并非如此。

    少女惊讶地回头,放开了手中的帘幕,帘幕再次遮住彩绘玻璃。黑暗世界重新降临,却不到目不可视的地步,她的视线前方有一团朦胧的火焰,是蜡烛的火光。

    少女看不清对方的脸庞,只知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男子穿着宽松的长袍和大衣,留着一头杂乱的长发,活像隐世的贤人。

    「不、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这里有人……」

    少女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正常人不会住在满是尘埃的漆黑房子里。

    「请你出去,这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男子严厉地下达逐客令,少女愣住了。洋馆的主人要她离开,她不得不照办,谁叫她是非法入侵者呢。况且少女的性格乖巧,平时的她保证会二话不说直接离开。

    不过,今天的她正好相反。

    「可否让我留在这座洋馆呢?」

    少女也很意外自己竟会积极地提出要求。洋馆对她来说有很大的魅力,她不惜违背自己乖巧的性格也要留在这里。

    连男子也不禁动摇了。

    「……是我听错了吗?」

    「不,我确实想留在这里。我一直在逃跑……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场所,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安息之地,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有必要的话,我也愿意提供生活上的照料。」

    「……你说这种地方是安身立命的场所?」

    「是的,这里是很美妙的地方,我第一眼见到洋馆,心里就洋溢一股温情,而且……这里也有天使。」

    「……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很清楚自己跑来叨扰还说了奇怪的话,可是求你了……拜托。」

    少女拼命恳求。她在心灵快要崩溃的时候找到了一座寂静的洋馆──而且馆内还有天使,现在这些要素足以说服她,来到此地绝对是上帝的指引。

    少女走近男子想表达自己的真切之情。男子的身分不明,但在少女眼中,眼前的男子比迷信的暴徒要好多了。

    男子沉吟道。

    「不,你错了。」

    「咦?」

    「你不知道这座洋馆被称为什么吗?」

    少女不解地歪着头,瞧见少女的反应,男子察觉少女是偶然造访此地。要赶走心怀不轨的恶徒方法多得是,唯独像少女这种真诚祈求的人,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该说的事情还是得说,男子冷漠地告诉少女。

    「大家称呼这里──被诅咒的魔女居住的洋馆。」

    魔女。

    在这个时代,魔女是受人忌讳的存在,污秽的存在必须被上帝的业火净化。魔女会欺骗、陷害他人,带来不幸的灾祸,百姓非常害怕恶魔、魔女、异端、污秽之人,以及所有深受黑暗诱惑的异形。

    哪怕是开玩笑,也绝不可以提起邪恶的存在,可是男子却说此地受到诅咒,而且还有魔女。

    换言之,男子说的是事实。

    「那也没关系。」

    少女并不害怕,她微笑以对,声音听起来也很温柔。

    蜡烛的火光照亮少女,这时男子才注意到,她的容貌和一般人差异很大。

    另外,她是一位令人惊艳的美丽少女。

    「我也被人称为魔女。」

    于是乎,被称为魔女的年幼少女,邂逅了潜伏在黑暗中的男子。

    纯白的少女和前三个故事中出现的她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时代的她是最年幼的,年纪还算是个小孩子。

    除此之外,死者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

    死者是用上帝的视角俯瞰他们,没有融入他们的记忆。死者观看着他们的故事,没有失去自我,这点和先前不同,死者没有直接感受到那些人的情感或思念。

    简直像是一出设计好的戏码。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9 被诅咒的青年</h3>

    少女和男子的生活悄悄揭开了序幕,到头来,男子没办法赶走少女。他没有把少女当成佣人使唤,也没有当成客人招待。

    互不干涉是男子提出的条件,因此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共处的时间。

    少女独自调查了洋馆,一开始她不觉得洋馆有住人,实际绕一圈才发现生活所需的房间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仓库里也有储备的粮食。男子允许少女随意取用,少女也没有饿死的风险,蜡烛同样能拿来用,少女行动起来也更加方便。

    住在黑暗的洋馆,和少女至今的生活截然不同。洋馆里有吃有喝,又有祈祷用的教堂,更不用担心遭受迫害,生活称得上极为舒适惬意。

    正因为这样,少女十分愧疚。她获得了各种照料却无法提供任何回报,那个青年也拒绝和她接触,不期望她报答。少女很烦恼,自己能否做出一点贡献。

    最后,她想到的答案是打扫环境。

    有一天,少女来到满是书本的房间,她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书库,应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书本。这并不是少女特殊,真正特殊的是这座洋馆──或是青年才对。书本是贵重品,一般人终其一生都无缘碰到书本,这才是普通的状况。

    「难道,他是身分很高贵的人吗……」

    少女茫然地嘀咕。书库随便一数都有超过上百本的书,根本不是个人拥有的藏书量,光想到这些书本的价值,少女不由得紧张僵直。

    惊奇的事物近在眼前,少女产生一种敬畏的心情,然而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远比敬畏之心更强烈。她把烛台放在地板上,试图抽出其中一本书。她无法压抑加速的心跳,夏娃偷尝禁果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不过,她没有偷尝到禁果。书本的扉页没阖好,和其他本书的书签线缠在一起,不幸的是,少女没发现这一点。

    简单地说,她引起了书本崩塌的事故。

    「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落下的书本砸中,少女心慌意乱。她认为自己犯下的失误,就像打翻了宫廷展览的名贵珠宝。她焦急地捡起书本,祈求当中没有破损。

    「你在干什么啊……」

    好死不死,青年看到她闯祸了。

    「对、对、对不起!我、那个,我在清扫书本,然后……对不起!」

    「呃,你冷静点,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四周很昏暗,少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的声音里有意料之中的傻眼气息。少女反覆深呼吸,结果吸入太多灰尘而咳嗽起来。

    「咳咳……对、对不起,我想来帮忙打扫,结果不小心弄掉书本了。」

    少女撒了一点小谎,其实书本掉落是好奇心害的。

    「打扫?我没拜托你打扫吧。」

    「是的,可是我希望帮上你的忙,结果反倒给你添麻烦了……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万一书本破损,我会花上一辈子赔偿的。」

    「……你太夸张了,破损也无所谓,又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一般市民倾家荡产也买不起的书,男子竟说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少女凝视着男子,怀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男子先行撇过头说道。

    「……不过,请你自己整理好,我是不会帮忙的。」

    「那、那当然!我怎么敢麻烦你呢。」

    青年点头后准备离开现场,但少女却怯生生地叫住他。

    「那个,可否请教你的名字呢?」

    「……没必要吧?」

    「这个……要称呼的时候很不方便啊……」

    「我说过了,收留你的前提是互不干涉,你不要来找我就得了。」

    「我……我还是想知道。」

    「为什么?」

    「我很在意你的事情。」

    青年眉头深锁,细长的浏海遮住了眼睛周围的表情变化,看似失去光芒的双眸,带着某种警戒的神色。

    「你瞭解我想要怎样?」

    少女一脸茫然,反应正好和他相反。

    「也没有要怎样啊……?」

    微妙的沉默油然而生,少女赶紧补充。

    「我、我想瞭解你并没有什么企图,也许你是贵族,有过这种生活的难言之隐,也不能被别人知道原因……所以我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能称呼你的名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过于纯真的少女根本不可能利用别人,那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青年心底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纯粹是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厌世心理罢了。

    过了一会儿,青年叹了口气说道。

    「我叫米歇尔。」

    「米歇尔先生是吗!好棒的名字,是取自大天使的名字呢!」

    「哪里棒了,取成恶魔的名字还比较好。」

    「不要这么说嘛,这是发音很美的名字啊。呵呵,米歇尔先生……米歇尔先生……」

    米歇尔的表情显示,他不喜欢少女一直叫他名字,但少女笑得很开怀,他也不好意思冷酷以对。

    诚如少女所言,米歇尔是取自大天使米迦勒的名字。米迦勒是测量灵魂重量的天使,手持天秤和宝剑,威风凛凛的姿态深得众人敬畏、景仰、尊崇,和现在的米歇尔可谓天壤之别。

    米歇尔也问少女一个问题,来逃避被直呼姓名的尴尬,少女抬起头来。

    「你之前在逃避追捕对吧?」

    他的疑问太简洁,不过少女倒是理解了他的意图。

    「是的。」

    「你是罪人吗?」

    少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不,我是无辜的。」

    米歇尔颔首。

    「我想也是。」

    米歇尔这次真的转身离开,象征对话结束了。少女大感意外,她以为米歇尔会更多疑,询问得更详细,至少,米歇尔这种反应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少女回过神来,再次叫住米歇尔。

    「啊,对了,米歇尔先生!」

    「又怎么了?」

    「我问了你的名字却忘了自报姓名啊。」

    少女莞尔一笑,表情温柔又充满慈爱。

    「我叫吉赛儿。」

    两人得知对方的姓名,死者也终于瞭解白发少女的名字。

    吉赛儿,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可是这真的没问题吗?死者心中郁闷难解,却又不知这股郁闷所谓何来。死者怀抱疑问,继续观看故事发展。

    ◆◆◆

    米歇尔是个缺乏感情起伏的男子,但纯白少女的来访着实令他伤透了脑筋。他本来的想法是,少女撑不了多久就会主动离开洋馆,没人会愿意待在这种空洞无聊的地方,在这里无缘过上健全的生活。

    然而少女真心喜欢这种生活,品性也相当善良。米歇尔获得的天使之名,给她使用才当之无愧。

    她确实是一个纯真、温柔、直率的女孩。

    因此米歇尔很困扰,待在他身旁的,最好是充满恶意、令人火大、由衷惹人厌的家伙比较好。

    如此一来,他就不必面对心痛的结局。

    「米歇尔先生!」

    某天,米歇尔在走廊遇见少女,少女喜孜孜地接近他,但他却冷漠以对。

    「站住,不要接近我。」

    被米歇尔直截了当地拒绝,少女眼中增添一抹哀伤,然后过意不去的道歉。本该冷漠以对的米歇尔,看了少女的反应也露出受伤的表情,不过少女应该看不出来,因为米歇尔的表情变化很细微,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昏暗的环境和长发也遮住了他的情感变化。

    「……你有什么事?」

    「那个,馆内有猫咪喔。」

    「什么?猫咪?」

    「是米歇尔先生养的吗?」

    「我养动物?怎么可能。」

    「那是猫咪擅自跑来的啰……米歇尔先生,请跟我来一下,就在这边!」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米歇尔的思考也愣住了。他提出了互不干涉的条件,为何少女毫不介意地上前攀谈?米歇尔本该无视少女,最后却还是听了少女的话。

    两人走下仓库,他们身在同一个场所,却保持着一段不可侵犯的距离。的确有只猫咪缩在仓库的角落,可能是从某个地方跑进来的吧。

    「我接近它它也不会逃跑,所以我猜是不是米歇尔先生养的……」

    少女走近猫咪,猫咪发出虚弱的叫声,没有要逃跑的迹象。在森林出没的一定是野猫,不过这只野猫也太亲近人类了。

    事实上,猫咪并不是亲近人类。

    「啊……这孩子受伤了。」

    猫咪脚上有伤,想必是寻找没有外敌的场所才会偷偷跑进洋馆吧,之后它精疲力尽,才动弹不得地缩在这里。

    少女一蹲下来,猫咪便发出警戒的叫声,方才虚弱的鸣叫也不是在撒娇。

    「别害怕。」

    少女温柔地说。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确实,少女的手不会伤害任何性命。

    「乖喔……」

    米歇尔凝视受伤的猫咪,眼神异常冰冷。

    少女决定照顾猫咪,直到猫咪的伤势康复,米歇尔对此不表赞同也没有激烈反对。他太小看猫咪了,他以为猫咪的伤势治好就会自动滚蛋。

    想不到事与愿违。

    「喵〜」

    一个礼拜后,伤势痊愈的猫咪并没有离开,而且还躺在地上喵喵叫,表现得极为放松自在,不肯离开少女的脚边。少女走到哪猫咪就跟到哪,米歇尔不太理解,猫咪是这么没戒心的生物吗?

    简直就像误认母鸟的小雏鸟啊。

    「呵呵呵。」

    少女在大厅陪猫咪玩耍,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米歇尔看了一脸不悦。

    「米歇尔先生也来摸摸猫咪吧?毛茸茸的很舒服喔。」

    「我才不想摸猫咪呢。」

    「你讨厌猫咪吗?」

    「所有动物我都讨厌。」

    「那我不能养猫咪啰……」

    米歇尔正想回答「当然不能养,这不是废话吗?」但一看到少女寂寞的笑容,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小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耍脾气或神情落寞才对吧?

    为什么她会露出寂寞的笑容呢?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需要……」

    少女主动开口,似乎是察觉了米歇尔的疑问。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被当成麻烦,我的外表很奇怪,又受不了太阳光,晒太阳的时间一久身子就会不舒服,大家都说我的灵魂罪孽深重,才会得不到阳光的恩惠。我开始了赎罪的生活,却没有被原谅的一天,我的头发依旧苍白,眼睛依旧血红,身体也依旧不适应太阳,最后父母无法忍受众人的侮蔑,就把我抛弃了。」

    米歇尔默默聆听少女的自白。

    「我不恨父母,他们会放弃我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谁都不想碰上麻烦事,如果我离开可以换来大家幸福,我也甘愿这样做。」

    米歇尔心中逐渐燃起一股沉静的怒火,他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是太过牺牲奉献的少女?还是怒火中烧的自己?亦或是这个不公不义的世界?

    「不过,我这种人也能帮助猫咪啊。」

    少女看起来很幸福。

    「猫咪也需要我。」

    米歇尔闭起眼睛,彷佛不愿面对。

    「我终于知道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米歇尔重重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

    「你想养猫就随你开心吧,不要让猫咪接近我就好,我真的不喜欢猫。」

    少女非常高兴,看少女高兴的模样,米歇尔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就消失了。他深受失落和懊恼苛责,只是没表现出来,眼前的世界越是温柔,就越让他感到痛苦难当。

    不幸的事件,也就此发生了。

    ◆◆◆

    有一天,少女没看到猫咪。平常猫咪出门散步,没多久就会回到少女身旁撒娇,更何况米歇尔说过猫咪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物,稍微不见踪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少女试着说服自己安心,内心的焦虑却始终挥之不去。

    她第一次见到猫咪时,猫咪的脚上有伤,那只猫咪大概不擅长打架吧,倘若在户外遇上其他动物挑战,受了重伤该怎么办呢?少女光想就胆战心惊。

    她在馆内徘徊呼唤猫咪现身,猫咪一直没出现,不晓得米歇尔知不知道猫咪的行踪?米歇尔拒绝和猫咪扯上关系,知道的可能性不高,但凡事总有例外。

    少女很轻易地找到了米歇尔,他在大厅里面。

    「啊啊,米歇尔先生,我有事情想问你──」

    少女打招呼时,看到一条长尾巴从米歇尔的臂膀滑落。

    她心想,原来米歇尔早就发现猫咪,而且还亲密地抱在怀里,他嘴上说讨厌猫咪,举止却呵护备至,也许他说讨厌猫咪是骗人的?或者是一时心生怜悯吧?

    少女嫣然一笑,庆幸猫咪平安无事。

    不过当米歇尔转过身来,少女的微笑冻结了。

    猫咪在米歇尔怀里死去了。

    「为、为什么?」

    少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藉着微弱的烛光,她能看出猫咪的身体过度松弛。猫咪不是在放松休息,而是完全瘫软,鲜红的舌头滑出嘴角,模样甚是凄惨悲凉。

    活泼可爱的猫咪不见了。

    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换句话说,少女的不安应验了。猫咪是遇到外敌身亡的吗?少女感觉自己面无血色,内心充满自责的念头,要是自己好好看着猫咪,就不会发生这种悲剧了。

    然而米歇尔的一句话,粉碎了她的自责。

    「是我杀的。」

    少女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杀了你的猫咪。」

    米歇尔他,杀了猫咪。

    这句单纯的话语化为复杂的形式,在少女脑中盘根错节。

    「为什么……」

    「我讨厌猫咪。」

    ──米歇尔真是这样的男人吗?

    少女不太瞭解米歇尔,他为人寡默又不易亲近,也从没提及自己的生平,从他匮乏的表情中,难以得知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个人好恶,轻易杀害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吗?

    少女相信米歇尔是个善人,她虽然不瞭解米歇尔的人品,但仍认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说不定,这都是少女的一厢情愿吧?

    当时,米歇尔的脸上头一次浮现明确的笑意,那是一种生人勿近的扭曲笑容,恐怕是在嘲笑少女吧。米歇尔的脸庞隐藏在长发下,仔细一看才知道他的五官很端正,所以笑起来也特别充满邪恶的气息。

    「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要你赶紧离开了。」

    少女不发一语。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少女不懂这是为什么,照理说他们处得还不错啊?他们保有各自的安宁,没有太过深究对方的隐私,偶尔还小有交流不是吗?可能对米歇尔来说,他很讨厌这种生活吧?

    「你早该知道,被诅咒的洋馆里绝不会住着什么善男信女。」

    少女咬紧牙关,强忍着生命中初次感受到的哀怨。

    「快给我滚出去。」

    米歇尔下达了最后通牒,他的意思是,这次再不乖乖听话,你就等着被生吞活剥。他用表情告诉少女──我收留你是一时兴起,现在离开我就饶你一命。

    少女默默思考,接着叹了一口气缓解紧张的情绪,慢慢转身背对米歇尔。米歇尔的表情显示,他对少女的反应很满意。

    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突然回头冲向米歇尔。

    「……咦!?」

    米歇尔错愕不已,连忙退开一段距离。他的动作十分夸张,当中还有恐惧的感觉,他们没有撞成一团,距离却拉近不少。

    少女凝视米歇尔的双眼。

    「米歇尔先生,你果然不擅长说谎呢。」

    「你、为、为什么……」

    「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你极度排斥其他人,不对,不只是人,就连猫咪也一样。你在跟我们说话时,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肯接近我们,我不小心弄掉书本时,你也坚决不肯伸出援手。依我猜测,你不是不肯帮忙……而是没办法帮忙吧?」

    米歇尔眼中透出惊讶的神色。

    「如果你真的讨厌人类,对我应该会更冷酷无情才对。」

    「我、我对你很冷酷啊……」

    「那才不算冷酷呢,我至今见识过许多人类的恶意,因此我很清楚,你不是有意冷漠以对的。」

    「你错了!我是真心讨厌你,还有那只猫……!」

    「你说谎。请告诉我吧,米歇尔先生,跟我说你真正的想法。」

    「……唔。」

    米歇尔的反应十分狼狈,少女从没见过他露出那副模样。如果少女没有言中事实,他是不会有那种反应的,米歇尔确实有难言之隐。

    「……你不告诉我,我绝不会离开。」

    米歇尔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少女这句话没有恶意,他却一副受到可怕威胁的表情,事已至此,米歇尔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发出沉重又深长的叹息,那是一种生无可恋的痛苦叹息。

    「──跟我来吧,直接给你看比较快。」

    两人来到后花园,所谓的花园并没有经过整顿,应该说是小树林比较贴切。被黑暗支配的室内没有昼夜之分,户外则是月明星稀的黑夜,春天的脚步已近,夜风仍旧冰冷。

    「这里埋了很多东西。」

    冷风几乎吹散了米歇尔虚无的声音。

    「有小狗、小猫、老鼠、虫子,以及人类。」

    米歇尔站在没有杂草的地方,开始挖掘脚下的泥土,少女看出他是要埋葬猫咪。

    「我生在首都郊外的名门世家,本来应该会胎死腹中才对。我母亲被卷入权力斗争,遭人下毒暗杀,我本该随着母亲的肉体腐朽,但母亲忍受剧毒折磨努力把我生下来,我一出生她就去世了。

    可是,为了诅咒一切……说不定她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没有离开人世吧。

    从小我周遭就不断发生怪事,和我有关的人一个个死于非命,不分好人或坏人。首先是照顾我的奶妈去世,再来是检查我的医生,还有试图暗杀我的刺客,所有碰到我的人无一幸免。」

    黑暗中有一只蝴蝶像被花朵吸引,飞到米歇尔手上。少女看到那一幕情景,一时半刻难以置信。米歇尔所言不假,蝴蝶一下就死掉了,身体如同枯叶碎裂,缓缓飘落地面。

    蝴蝶大概没料到,自己沾到的不是花蜜吧。

    「……我的肌肤上有剧毒。」

    那光景太过荒诞离奇,少女却不得不相信。她亲眼目睹死亡造访,理解了米歇尔极力疏远她,害怕她靠近自己的用意,还有带给少女幸福的猫咪死去的原因。

    「那只猫太傻了,它太习惯亲近人类。」

    米歇尔的声音不再冷淡,而是富含感情的悲伤语气。

    「我都那样疏远它了。」

    少女可以想像事发经过。对人类敞开心扉的猫咪跑去找米歇尔撒娇,米歇尔看到猫咪断气,深受痛苦和懊悔苛责。

    害死猫咪的青年必须想方设法赶走少女,他深刻体认到自己是何等的祸害。

    「你待在这座洋馆,是要避免伤害其他人吗……」

    「我没那么高风亮节,只是怕了,不敢背负害死其他人的责任,也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难过自白的青年,岁数比少女大上许多,但在少女眼中,他就和年纪相仿的少年无异。他始终孤单一人,得不到任何人的疼爱和需要,持续被众人拒绝。

    少女对他的境遇感同身受。

    这种共鸣,比少女初次来到洋馆时更加强烈。

    青年的背影勾起少女的怜惜之情。

    可惜,少女不能抱住青年。

    不能害他再杀生了。

    「……有时我是很好用的王牌,所以贵族才会尽量留我活口。我待在森林里的洋馆,不时会收到贵族送来的物资,仓库里的粮食和书本都是这样来的。」

    米歇尔道出真相,其实这座洋馆并非恐怖的诅咒之地,而是承受哀伤之人的生命尽头。这里没有罪人,所谓的真相也总是微不足道。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这下你也该明白,我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

    「也许吧。」

    「那么,请你离开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留下来。」

    米歇尔大惑不解地回过头,少女的表情坚定不移。

    「你没在听我说话吗?我──」

    「我并不怕死,我还活着,只是遵守上帝的教诲。」

    自杀是大罪。

    自杀的人会堕入地狱。

    少女不敢背叛上帝。

    「……这里终究是我安身立命之地。」

    「不过,万一我不小心杀死你,我……我会悔不当初啊!」

    「那我们小心留意避免悲剧发生吧,例如在身上绑铃铛之类的,就不怕黑暗引发的事故了。」

    少女无法抱紧米歇尔,她改用言语倾诉真心,希望传递到米歇尔的心坎里。

    「因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另一半。」

    这也是米歇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需要。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20 魔女的心愿</h3>

    「──对了,你说这里住着被诅咒的魔女,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吗?」

    过了一个礼拜,少女在书库里想起这个话题。米歇尔坐在书桌另一边,表情同样淡薄,但他没有刻意佯装冷酷了。现在的他,与其说是神秘的伶俐男子,不如说是有些阴沉的迷糊青年。

    真相揭穿后,他们的距离也拉近了,当然,那是指精神上的距离,并不是实质上的。两人既是朋友也是家人,相处起来总是和乐融洽,彷佛最初的距离感从来不存在。他们的个性原本就很契合,就某种意义来说,他们也算是同类。

    少女在脖子套上附有铃铛的项圈,青年对此不表赞同,少女又不是家畜,但少女很喜欢附有铃铛的项圈。

    他们一起读书消磨无尽的时光,少女本身不识字,米歇尔负责教她读书。

    「不……那是当地自古流传的故事。」

    「我还以为是编出来避免闲杂人等接近呢……」

    「洋馆的窗户被钉死,也是一开始就那样了,反正阴阳怪气的房子也蛮适合我的,唯独……那个彩绘玻璃是我遮起来的。」

    「为什么要遮起来呢?」

    「和自己名字有关的天使彩绘,未免太讽刺了吧?」

    「是吗……?」

    「是啊。」

    少女露出苦笑,这点小事何苦计较呢?在她看来,米歇尔是名副其实的善良青年。

    「没有阳光照入蛮可惜的呢。」

    这句话纯属闲聊,没有太重大的意义。严格来说,阳光是少女的敌人,少女也不讨厌洋馆的阴暗气息,只是觉得看不清米歇尔的表情有点遗憾。

    米歇尔稍事思考后说道。

    「有一个地方能看到阳光喔。」

    「咦?」

    「……要去看看吗?」

    少女点点头。

    「嗯,我想去!」

    就这样,他们两人爬上了螺旋阶梯。依照米歇尔的说法,从教堂内部进入的瞭望塔,最上层会有阳光照入。少女琢磨着,这里的螺旋阶梯不晓得要爬几层,要到达最上层可得费一番功夫。

    他们走得很慢,以免喘不过气来。

    「刚才啊,我们不是提到魔女的话题吗?」

    少女主动开口,安静地爬这道螺旋阶梯实在太漫长了。

    「你也太执着魔女的话题了吧。」

    「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被当成魔女,所以特别在意嘛……为什么那个人会称为被诅咒的魔女呢?」

    「那是地方传说,也难以辨别真伪,关于本地的史料是这么记载的。」

    史料记载的故事如下:

    ……过去,这片土地上住着一个可以实现心愿的魔女,有一阵子附近的村落长期乾旱,百姓祈求魔女实现降雨的愿望。

    不过他们苦苦等候就是盼不到雨水落下,自私的百姓大动肝火,指责魔女是骗子。

    魔女被处以火刑,冉冉飘升的黑烟化为乌云,在村中降下恩惠的雨水,农作物也重获一线生机。村民认为他们是击退魔女的英雄,魔女才是造成乾旱的祸首。

    没想到恩惠之雨扭曲了众人的心灵,土地本身充满丰饶的光彩,人心却变得丑恶疯狂──最后村民开始自相残杀。

    幸存的百姓说,魔女并没有死去,而是化为无形的诅咒。

    魔女的诅咒害死不少人,实际上,诅咒不光是夺人性命,也有实现愿望的功效。诅咒扭曲了村民的意志,却也实现了他们渴望的恩惠,因此当地留下了一则传说。

    付出大量的牺牲,魔女就会实现心愿作为回报──

    「现在大家也相信这个传说啊……」

    「是啊,可是我不是当地人,反而觉得这是编出来的故事。」

    「为什么呢?」

    少女好奇地歪着脖子。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要视为无稽之谈很容易,但她觉得命运乖舛的米歇尔很有可能会信以为真吧。

    「严格来说,魔女根本不必实现别人的心愿,那些百姓有求于人还侮蔑魔女是骗子,夺走了她的性命……魔女诅咒他们就够了,何必实现他们的心愿?这个故事全是站在百姓的角度编出来的。」

    确实,米歇尔说的没错,被诅咒的魔女一事,完全没讲到魔女的心情。

    「如果这座洋馆真有魔女……我希望有一天能见识一下,顺便问出当年的真相……」

    少女不怕魔女,也不怕污秽的存在或黑暗世界。

    她没有害怕的必要。

    终于,看似无尽的螺旋阶梯爬完了,两人来到最上层,前方有一道古老的木门。

    里面是空无一物的房间,没有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正因如此,当中的一缕光芒特别耀眼夺目。

    房内的高处有一扇窗户,光线从中笔直透入,恍若天使的阶梯。他们自认没有光芒也活得下去,事实也的确如此,可是当他们看到黑暗中的一缕光芒,仍然感到庄严崇高。

    少女深受吸引,走入光芒之中。

    她高举双手,活像在瀑布下沐浴的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阳光照起来很舒服呢。」

    阳光刻划出少女的一切,包括不失光泽的纯白秀发、晶莹剔透的肌肤、似乎能洞察任何事物的红色瞳孔,所有特质在绝妙的搭配下蕴酿出神圣气息。

    米歇尔会盯着她猛瞧,也算是情有可原的事。

    他以前没看过日光下的少女。

    「这里真是好地方呢……」

    米歇尔同意少女的说法,内心却有不一样的感想。这里无疑是个好地方,少女也十分美艳动人,带她来真是正确的决定,有幸见到她神圣的姿态是一件好事。

    然而……

    无法碰触她的事实更令米歇尔哀伤。

    「……有一个辞汇比魔女或恶魔更适合你。」

    「咦?」

    「你……」米歇尔想说你就跟天使一样。

    他中途改口,嘶哑地说:「你很漂亮。」

    ◆◆◆

    死者眺望他们营造的纯粹世界。

    这两个薄幸的美丽灵魂,保持着如履薄冰的危险平衡。

    吉赛儿。

    死者试着念出这个名字。

    『没错,她就是吉赛儿,也是所有悲剧的核心,可怜的少女。』

    死者又听到某个人的声音。

    语带嘲弄的声音。

    是在嘲弄谁呢?背负可悲命运的青年?被称为魔女的纯白少女?

    或者──死者才是被嘲弄的对象?

    『来,让我们继续观赏,替这个世界画下美丽句点的故事──』

    ◆◆◆

    道完晚安后,少女准备回去自己的房间。

    少女的生活过得非常充实,也许在幸福的常人眼中,这种封闭的生活足以令人疯狂,不巧的是,他们生下来就没享受过幸福,因此这点小小的幸福是他们应得的,任何人都不该侵犯他们的生活。

    因为他们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少女享受着小小的幸福,听到玄关响起了声音。之前有猫咪闯入洋馆,少女以为是其他动物跑了进来,要是动物不小心碰到米歇尔,他又要难过了吧。少女前往玄关的方向,想要防患未然。

    她太陶醉在安宁的生活中了。

    明明不久之前,她根本没享受过安宁。

    世界对她也从不友善。

    她忘了这一点。

    「──找到你了,该死的魔女。」

    玄关的大厅里有个陌生男子──不对,他是追杀少女的暴徒之一。少女发现对方锲而不舍地寻找自己,不禁愕然了。

    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头弱小的羔羊。

    「杀了你,我就是英雄了。」

    男子浑身充斥杀意。

    起初,羔羊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

    天生的外貌和体质使得少女经常遭受迫害,她也很习惯不合理的侮蔑了。双亲抛弃她这个女儿,所有人都把倒楣事算在她头上,她动不动就被视为麻烦,少女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待遇。

    不过,现在少女尝到了安宁和幸福的滋味,也尝过了别人的温柔。

    她知道真正的理所当然是什么。

    而且这身遭人忌讳的外表也有人大力赞赏。

    因此,她心中产生了某个念头。

    『为何我得遭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这是她本来就该有的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拒绝和疑问。当这个想法浮现心头,她深藏的情绪也一并爆发了。

    「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们!」

    少女有生以来头一次愤怒地反驳。

    「我是无辜的!」

    她喊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你们的生活有任何苦难,也跟我没有关系!」

    她喊出了正当的言论。

    「你们该向上帝祈祷,而不是憎恨别人!」

    她太过单纯了。

    「上帝会聆听你们祈祷的!」

    她不该相信正当的言论和善意能够感化人心。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罪。」

    尤其是遇到这种人。

    「……咦……」

    「杀死传说中的魔女,村人都会崇拜我。」

    「……」

    「搞不好我的名声会传入领主耳中。」

    「……」

    「这样我就有机会获得名誉或金钱啊。」

    「……」

    「不仅如此,要获得爵位也不是梦啊!」

    ──少女很失望,她瞭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对这个人来说,她只是满足私欲的工具。

    如果男子是基于正义行动,不知道该有多好,就算是错误的正义,至少她还能相信人类的善意。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少女心想。

    被诅咒的魔女,或许也是这样的心境吧。

    男子残酷地挥舞利剑,砍向呆若木鸡的少女。

    ◆◆◆

    米歇尔在房内准备吹熄蜡烛时,听到了物体碰撞的声响。

    他一时以为少女又把书弄掉了,但不安的预感实在太过强烈,他没有像少女那样过度相信安宁的生活。

    当少女细微的尖叫声传入耳中,米歇尔赶紧放足狂奔。奔跑的风势吹熄烛火,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幸好他在馆内生活了十几年,对馆内的构造早已瞭若指掌,黑暗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米歇尔穿越回廊来到连接玄关的大厅,通往户外的大门被打开,夜晚的月光照耀出两道人影。

    陌生的男子逼近少女,米歇尔在瞭解状况前反射性地采取了行动。本能敲响了危险的警钟,没时间多做思考了。

    「吉赛儿──!」

    米歇尔冲向陌生男子,两人撞成一团摔倒在地,整个过程仅是刹那之间的事。在场所有人的行动全被肉体支配,脑中没有称得上是思考的东西。黑暗中有人短促地呻吟,飞快退到后方,那不是米歇尔,而是入侵的男子。

    男子手上还拿着剑,剑身沾到了水气,在月光微弱的黑暗世界中几乎看不到色彩。

    然而,即使看不到色彩也推算得出来,剑身沾到的是什么液体。

    少女吓出无声的悲鸣。

    「妈、妈的,吓我一跳!你是魔女的同伙吗!」

    男子保持警戒,剑尖对准米歇尔。米歇尔亟欲起身,口中流露痛苦的呻吟。他按住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衣服变色了,染血的面积也迅速扩大。少女好想冲过去搀扶米歇尔,就在她差点移动脚步时,想起了断气的猫咪和碎裂的蝴蝶。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碰触米歇尔。

    「她、她……不是魔女……」

    米歇尔神情痛苦,吐了一口温热的气息,遗憾的是,眼下双方的优劣已经很明显了。米歇尔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架,他不知道打斗的方法,更没有防身克敌的武器,在打斗的领域中,他不晓得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技巧。

    入侵者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嚣张地说。

    「我跟你说,事实如何我才不管,我说她是魔女她就是魔女,这家伙的外表也很像魔女吧!」

    米歇尔领悟到对话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相信诅咒之类的玩意,世上的一切都是眼见为凭,奇迹、魔术、诅咒都是不明确的东西,崇拜或害怕这些不明确的东西简直无聊透顶!不过大多数的人都相信,那我就来利用一下!」

    男子一副很愉快的模样。

    「要恨的话,就恨天运不佳的自己吧!」

    男子兴奋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中──

    夹杂了另一个人的笑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脑袋有病吗?」

    「哈、哈、哈哈,没什么,我只是庆幸……你是个自私自利的愚蠢之徒。」

    「……啊啊?」

    「这样我和她都不必心痛了。」

    「你在讲什么鬼话?」

    「我感谢你的愚蠢。」

    「妈的──」

    男子高举兵刃──当他要挥剑时,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身体也剧烈震颤。突然失去重心的身体,直接摔倒在地上。

    之后,男子承受惨绝人寰的痛楚。

    「咿、呀、呀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内脏如同受到千刀万剐,从身体内侧慢慢腐败一般。男子甚至无暇思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疼痛夺走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依照过去的经验,体积大的生物死得比较慢。」

    男子早已听不到米歇尔的话,米歇尔也知道这一点,他俯视着尖叫的男子说道。

    「刚才我奋不顾身地撞向你,还很担心万一你是善人该怎么办呢。」

    男子的尖叫达到最高潮。

    「你要是懂得自省,我也会良心不安啊。」

    男子痛苦打滚、疯狂磕头。

    他受不了死亡的剧痛,精神也错乱了。

    「所以我真的很庆幸。」

    渐渐地,男子的动作越来越虚弱。

    「你是个无法对话的家伙。」

    男子在急速变暗的视野中,看着俯视自己的恶魔。

    他这才发现诅咒是存在的,但一切已经太迟,他连悔恨都做不到,就此失去了意识。

    换句话说──

    胜负已完全揭晓。

    刺耳的寂静降临,少女总算放松了。她勉强鼓舞自己站好,没有直接瘫坐在地上。

    「米、米歇尔先生……!」

    她不安地呼唤米歇尔,入侵者失去了性命,米歇尔也不是毫发未伤。

    「我没有生命危险,放心吧……不要接近我。」

    少女点头如捣蒜,米歇尔得靠自己治疗伤势,不能替他缠上绷带,少女很过意不去。

    可是米歇尔表情爽朗,有别于一脸沉痛的少女。他恶魔般的神情已不复见,气若游丝地笑了。

    「米歇尔先生?」

    「我第一次替自己感到光荣呢。」

    洋馆多了一具尸体,还有诅咒之力。在这种诡异的世界里,米歇尔脸上带着一般青年的笑容,也就是说,他很普通地笑了。

    「我救了你,对吧?」

    少女努力微笑,却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是的,那当然了……」

    这时候,他们没有注意到。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沾到了些微的血迹。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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