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

文学少女的伤心

    ——我讨厌你。

    在六月的某个晴天,心叶学长冷眼说出这句话。

    后来的一个多月,心叶学长的态度都很和善。

    放学后我去到三楼西侧角落的文艺社,他就会停止敲键盘,柔和地笑着说:

    「日坂同学,你好。」

    心叶学长背对着充满夏天艳阳的窗口,纤细的脖子挺得笔直,柔和眯起眼睛。我不高兴地嘟哝着嘴打招呼,他仍以温柔的语气问道:

    「期末考怎么样?我教你的物理重点有考出来吗?」

    「喔,有啊,心叶学长的预言全都应验了,这次应该会及格吧。」

    「说什么预言啊,太夸张了。不过能帮上你的忙真是太好了,佐野老师的出题倾向我还算清楚,你随时可以问我。我是你的学长,用不着跟我客气。」

    「……谢谢。」

    「今天要先写功课吗?还是要写三题故事?」

    「……三题故事。」

    「那就来写『跳箱』、『高跟鞋』、『牵牛花』,限时五十分钟没问题吧?预备,开始!」

    他以细长手指咔喳一声按下银色马表,接着又继续写小说。

    体贴的话语,柔和得眼神,心叶学长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不耐或者漠视。

    休息时间在走廊上相遇时……

    「日坂同学,你待会儿要上体育课吗?今天天气很热,小心别中暑啰。」

    他挂着清爽的笑容对我说话,我身边的朋友都看呆了。

    「哇!菜乃,好棒喔!你跟井上学长处得好融洽,井上学长真是亲切极了!」

    「嗯,一副很稳重的样子,看起来好帅!早知道我也要加入文艺社!」

    除了小瞳,所有朋友都很羡慕,我却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声音全梗在喉咙里。

    因为我跟心叶学长处得一点都不好嘛!

    「太不自然了。」

    我握着鲜黄色自动铅笔努力填着稿纸格子,同时喃喃说道。心叶学长一边敲着键盘一边温柔地问道:「什么事?」

    「随时随地笑眯眯的人实在太不自然了。」

    「会吗?芥川也是一向都很和气,脸被抓伤还笑眯眯的呢。」

    「如果哪个高三男生被猫抓伤就气呼呼的,我才觉得怪咧。不对,芥川学长的事先放在一边,我要说的是心叶学长啦。」

    「我?」

    「心叶学长老是笑眯眯的,说不定其实积了一肚子黑水呢。」

    「我倒是没看过什么黑水。」

    「二十四小时保持微笑,不会脸部抽筋吗?」

    「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微笑,没问题的。」

    「其实心叶学长很担心压力太大导致掉头发吧?」

    「不会啊。」

    他一边喀哒喀哒地敲键盘,一边随口答道。

    我隔着桌子仰望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会不会觉得我很啰嗦?」

    他盯着电脑萤幕,沉着地微笑。

    「不会,我已经习惯了。」

    「呜呜……心叶学长明明说过讨厌我。」

    「喔?有吗?」

    明明就有!我都亲耳听见了—我想这样大喊,却把话吞回去。

    他又在装傻了。

    那次「告白」的隔天也是这样。

    ——日坂菜乃同学,我讨厌你。

    我对小瞳这从小认识的好友都没讲,一个多月前心叶学长在学校顶楼对我说了这句话。

    那时心叶学长的眼神冷若冰霜,让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虽然心叶学长早就对我讲过一大堆「我很困扰」、  「你还不想退出社团吗」、  「别靠近我」之类的话,可是,他竟然在我这纯情少女告白时这么干脆地回答「我讨厌你」,丢下目瞪口呆的我愣在原地,无情地转身走掉。

    他说讨厌我……心叶学长说他讨厌我……

    那天的晚餐是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螃蟹火锅,可是我脑袋混乱、胃肠纠结,根本没心情挖蟹肉来吃。

    隔天放学后,我还不太敢见心叶学长,所以像只迷路的驴子在社团活动室门前走来走去。

    振作一点!事到如今,哪有为了一句「我讨厌你」就退缩的道理?我亲吻心叶学长那次,他还用看到变态般的眼神惊恐地看着我,后来整整两周都不跟我说话,相比之下,光是嘴上说「讨厌」已经很客气了。

    我鼓励着自己,放胆打开门,说声「学长好」

    「日坂同学,你好。」

    迎面而来的却是和善的微笑,更让我茫然。

    我在作梦吗?心叶学长竟然笑眯眯的,像是担任一日站长的偶像!

    「日坂同学,你为什么捏自己的脸?别光是站着,快坐下吧,如果有作业的话,我可以帮忙看看。」

    我果真在作梦!不对,是科幻?还是悖论?我感到晕头转向,有如脑海中冒出整片银河,而后心叶学长也一直面带笑容对我说话。

    「是说……昨天好像有人说讨厌我……」

    「谁啊?太过分了。日坂同学,不要放在心上喔。」

    竟然回答得这么亲切,真的是科幻……我惊悚地想着,但这是不可能的。

    心叶学长是在装傻!他用这种毫无阴影的完美笑容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墙,把我排除在外。

    意识到这点,我仿彿后脑勺挨了一记闷棍。

    心叶学长不会再对我说真心话,他在顶楼时已经做出决定。

    而且现在也是。

    我握紧鲜黄色的自动铅笔,鼓起脸颊说:

    「心叶学长,我爱你。」

    「谢谢。」

    「今晚可以陪我吗?」

    「抱歉,我家的门禁很严。」

    「我现在要脱衣服!」

    「那我先回避一下。对了,如果觉得热可以去图书室,那裡有冷气,比较凉快。」

    连番进攻却都落空,令我不甘心地沉吟。胸口难过得像着了火,我又焦急又难过,好想放声大叫。

    这一个多月以来:心叶学长对我没有吐嘈或抱怨过半句话。这些表面上的客套笑容和亲切态度竟然让人这么难受,胸口都痛了起来。

    没有一种拒绝方式比这更冷酷。这样下去,我跟心叶学长间的距离一定会越来越远。

    到了暑假会有段时间不能见面,第二学期开始后,他说不定会微笑着说:「咦?你是哪位?想加入我们的社团吗?」

    可怕的想像使我脑袋发烫,非得想个办法不可……

    我一口气写完三题故事。

    「写好了。」

    「真厉害,写了五张呢。」

    「这是我的心意。」

    心叶学长用双手接过去看。

    「喔?跳箱小弟和高跟鞋妹妹吵架,跳箱小弟故意不理高跟鞋妹妹,所以她碰咚碰咚踹了他一顿……啊哈哈,真粗暴,简直像纳豆拌进咖哩粉和辣椒粉再淋上意大利面这么惊人的奇怪料理。牵牛花打圆场说:『好啦,你们也吵够了,一起去宿营吧。只要参加宿营,大家都会变得开开心心唷。』……」

    「心叶学长!我们来办宿营吧!」

    我前倾身体,两手撑在桌面说道。

    「想要修补两人的关系,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在星空下心灵相触地畅谈,手牵手看日出,这正是青春的回忆啊!」

    心叶学长露出速食店「微笑免费」的广告那般灿烂的笑容回答:

    「抱歉,没办法。」

    「为什么?夏天就是要参加宿营嘛!排球社、棒球社、管弦乐社都要办宿营耶!我听说连围棋社都有三天两夜的宿营,文艺社当然不可以输给他们,我们也要办宿营两天……不,四天……干脆半个月吧!」

    「因为围棋社经常打进东京大赛嘛,再说要办宿营也得有顾问老师陪同啊。」

    「文艺社应该有顾问老师吧?虽然没打过招呼……」

    「嗯,是教古文的鹭沼老师。听说老师在暑假要去中国徒步旅行寻访杜甫的诗作,八成没空陪我们办宿营。」

    「怎么这样…」

    「我们之间没有地方需要修补吧?而且我又是个考生,所以抱歉啦。」

    他露出满脸爽朗的笑容,果断地拒绝。

    「心叶学长是大坏蛋~~~黑心阴险的面具男~~~」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中庭的木莲树下大吼。

    他要是像以前那样怒骂吐嘈还比较好,好太多了!我现在简直像在捶打软绵绵的蒟蒻嘛!

    「如果直到毕业都得看着心叶学长虚伪的笑容,我哪受得了啊!」

    我在初次见到心叶学长时的那棵木莲树下,抱着树干哭丧着脸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练习怎么推倒心叶吗?」

    背后传来揶揄的声音。

    「啊!麻贵学姐……」

    我正想逃走,头发却被树枝勾住,痛得我迸出眼泪。

    「哎呀呀,你别这么慌张嘛。」

    这头猫毛般的细发很容易打结,我以不自然的姿势试图解开。已经毕业的学校理事长孙女——姬仓麻贵学姐,带着妖艳的笑容走来。

    她那波浪卷长发、英挺眉毛、丰润嘴唇都好华丽,穿着无袖上衣和长裤的身躯完全不像日本人的身材比例。

    咦?听说她怀孕了,真的吗?我看不太出来耶。不过她的腹部好像有些隆起……哎唷,头发怎么一直解不开啦!

    「心叶学长郑重警告过我不能跟麻贵学姐单独相处。啊,哎呀,不要摸我啦!」

    「别这么见外嘛,要不要去我那里喝杯茶?如果你正在烦恼心叶的事,我可以陪你商量啊。」

    麻贵学姐妖娆地摸着我缠在树上的头发。

    「不不不要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你想把我带到密室里脱了衣服,画些色情图画吧?我才不会上当!」

    「裸体画不是色情,而是艺术。像你这种身材想要画得色情也不容易呢。啊,其实我比较爱这种平坦体型……算了,这不重要。除了茶以外还有水果三明治,欢迎你来享用,现在哈密瓜和芒果正是当季,很好吃喔。」

    缠住的头发终于解开了。我才在为平坦体型这句话感到消沉,下一秒钟立刻探出上身。

    「咦?哈密瓜!」

    「真想不到,竟然有平成年代(注*)出生的女孩会被哈密瓜钓上。」注*:意指西元一九八九年之后

    在音乐厅的画室里,麻贵学姐看着我大啖鲜奶油水果三明治,愕然地说。

    「哈密瓜是水果之王耶,而且在难过的时候都会想吃甜食嘛。」

    「是因为心叶吗?你不像会有其他烦恼。」

    「麻贵学姐这句话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别在意,我就是这么坦白。」

    她坐在沙发上跷起腿,不以为意地说。

    这么一扯反而好说话,我说出了心叶学长以笑容掩饰真面目的事。

    「唔……心叶还挺固执的,这种情况对你很不利呢。」

    「所以我打算借着宿营来扭转逆势。」

    「原来如此。不过,社员只有一男一女,即使有顾问老师同行,要办宿营也不一定能获得许可。」

    「那我立刻想办法增加社员……」

    「等等,你镇定一点。」

    麻贵学姐叫住了正要冲出房间的我,别有用心地笑着。

    「好啊,来办宿营吧,挺有趣的。场地让我来安排。」

    过了半个月。

    暑假中,我提着旅行包,抬头看着耸立在庄严大门后方的古老建筑。

    哇……是豪宅耶……

    位于北陆的姬仓家别墅有如恐怖电影里会看到的洋房,四周环绕着黑压压的树木,布满龟裂的墙上爬满藤蔓。

    在夕阳辉映之下,房子如浴血一般染上艳红。

    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办宿营吗?虽然麻贵学姐说「那栋房子附近有湖泊,很浪漫喔」,可是……

    我找不到门铃,只好大喊:「有人在吗~」

    一位绑两枝马尾的小女孩走出来。她穿着和服与附前襟的围裙,头戴白色荷叶边饰带。

    咦?她是小学生吗?

    女孩紧抿嘴唇,满脸不悦地开门。

    「请进。」

    她漠然地请我进屋。

    「你好,我叫日坂菜乃,是麻贵学姐的学妹。」

    「……我听说了。」

    她没等我说完就不耐地回答,个头虽小却很有气魄。她是不是在生气?但我不记得做过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啊……

    我可是他们家小姐的熟人,而且来者是客……等一下,她是女仆?她看起来分明只有国小四、五年级,还是个小学生就来当女仆吗?

    我满心狐疑地跟着她走。

    沉重的门屝一开,随即看见铺上红地毯的楼梯。虽然天花板很高,玄关也很宽敞,屋内却有些阴暗。

    「欢迎光临,菜乃。」

    随兴扎起头发、穿着围裙的麻贵学姐出现了。她的围裙毫不花俏,是没有装饰的朴素款式,想必是穿来作画用的。

    「劳烦学姐关照了。请问,心叶学长呢?」

    我好像看见那位年幼女仆的肩膀晃动一下。

    麻贵学姐笑嘻嘻地说:「心叶还没来,我刚刚发电报给他了。他可能明天才会来吧,前提是他真的担心你的话。」

    「呃……」

    如果他不来,我该怎么办啊?

    「这孩子叫做纱代,暑假期间在我们家打工,你在屋内有不知道的事都可以问她。纱代,带客人去房间吧。」

    「……请往这边走。」女孩冷冷地说。

    我再次跟着那女孩爬上楼梯。

    他们在家里仍穿着鞋子,好像外国喔……

    「纱代,请多指教~」

    「……」

    咦?她没有回答,是不是没听到?我又开朗地问道:「纱代,你几岁啊?」

    「……十三岁。干嘛问这个?」

    「还是个小学生嘛!」

    我忍不住叫道,她始终像面具一样板着的脸孔顿时扭曲,面红耳赤地瞪着我。

    「是国中生!我已经国二了!不要随便说人家是小学生!」

    「哇……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

    「可、可是我也常被人说不像高中生呢。」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国一生。」

    这样根本比纱代还小耶……我想应该不至于吧……

    纱代对消沉的我说:「这是你的房间。」

    她随手打开房门。房里有张附顶盖的公主床,挂在窗上的布帘也十分厚重,看起来很高级。

    「谢谢。」

    「我回去工作了,有事再叫我吧。」

    她脸色不善地说,然后敛起表情,低声告诉我。

    「这房间好像会出现『那个』,你最好小心一点。」

    那个……哪个啊?我正想问清楚,她却走了出去。

    我还是觉得她讨厌我……为什么呢?唔……

    这一晚我因为疲劳睡得很熟,醒来时已是隔天中午。

    「心叶学长来了吗?」

    「还没。」

    「呜呜,这样啊……」

    纱代从我背后经过,冷冷地说了一句:

    「如果不吃早餐,请在前一天告诉我,不然材料都糟蹋了。」

    「对、对不起!」

    我吃过鸡肉三明治和豌豆浓汤当午餐之后,麻贵学姐便进房间里作画。

    因为无事可做,我就在屋内到处闲晃。

    这里有多少房间呢?打扫起来一定很辛苦,电费大概也不少吧?

    我想着这些琐事,走过一楼角落的房门口……

    门开了一条缝,我随意一望,看见里面整面墙都排满书。书柜高及天花板,上面放的都是旧书,俨然是书本砌成的墙壁。

    「哇……这是什么房间啊?」

    我探头进去,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不可以进去那个房间!」

    纱代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磅」的一声关上门,瞪着我看。

    「对不起,我看到门是开着的……」

    纱代噘起嘴巴,以稚气的表情抬头看我。

    「呃……这里的书好多喔。」

    「跟你无关。这是很特别的房间,请你不要随便进去。」

    「呃……喔。」

    在她咄咄逼人地警告下,我畏畏缩缩地走开。

    我总觉得受到纱代监视,实在坐立难安,所以决定出门。继续待在屋内还会一直忧虑如果心叶学长不来该怎么办,还是出去走走比较能放松心情。

    我换上轻柔的棉布洋装,戴上草帽,沿着长长的泥土小径往前走。

    昨天刚到这里时,我还觉得北陆果真凉快,但走在清楚投射出自己影子的小径上,还是不免热得流汗。

    道路两旁是浓密的树林,我打算找个地方休息而往林中走去,顿时感到一阵清凉,体内热度一扫而空。风把树叶和小草吹得沙沙作响。

    啊啊,真舒服。

    凉鞋之下的土地湿润而柔软,散发着浓郁的青草芳香。

    我突然有点想探索一下,因此笔直走进林间。

    我一边走着,一边惊叹地观赏表面粗糙的巨大树干、如蛇一般垂挂的藤蔓以及蝉鸣,突然间,我的视野豁然开朗。

    铺着小草和青苔的地带之后有一块区域闪闪发光。

    水面反射出阳光,整片亮晶晶的。

    这就是麻贵学姐说的湖吗?称为湖好像小了一点,应该叫池塘才对。走近一看,只见清澈的水中映出翠绿的树叶,我忍不住感叹。

    好美啊,好像深远得能把人吸进去……可是又有些寂寥。

    好像心叶学长……

    虽然温和而清澈,有时却会流露寂寞难耐的眼神。

    只要看到他那种表情,我都觉得胸口痛得像受到重压。

    一定是因为这会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哭脸。

    ——学姐……学姐!

    呼唤着失落的一半灵魂的悲痛喊叫又在我耳中回荡。

    如果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我好希望自己能抚平心叶学长的伤痛。

    真希望心叶学长让我抱着他,温言安慰他。

    唉,现实中的心叶学长只会用笑容这道铁壁弹开我的感情,挡在他面前的这道墙壁让我踏不出去,也无法伸手触摸,只能悲伤望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触碰不到隐藏在他眼底的真实。

    一起调查朱里的事情时,亏我还觉得我们总算走得更近了……

    我屈身凝视着池塘,胸中突然涌起一股寂寞,觉得好想哭,所以站直身体,大喊一声:

    「不能再消沉下去了!难得跟心叶学长来这么浪漫的地方办宿营,我一定要打起精神!」

    对了,干脆趁机找找看有没有适合跟心叶学长约会的地点吧。

    高一的暑假只有这么一次!我一定要过得毫无遗憾!

    我又回到小径上,以仿佛会弹开夏日阳光的气势前进。途中突然起风,吹走我的草帽,头发也被吹得乱七八糟。我正慌乱时,有个骑自行车经过的当地少年帮我捡起了草帽。

    「那个鸡窝头女生,你来观光啊?」

    戴眼镜的少年亲切地告诉我,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闹区。我走到那里,看见路旁全是土产店,陆上还有很多像是观光客的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年轻情侣。

    啊,也有书店耶。

    平时我会去的必定是可丽饼店或拉面店,而不是书店,但在这个陌生的小镇发现一间小书店的感觉很熟悉,像遇见老朋友一样,心底变得暖洋洋的。

    我走进店内一看。

    「呃……歌德、赫塞、海涅…这些是诗人嘛?霍夫曼……福斯特……富凯……都不认得耶。」

    我边走边看着排在书架上的书背。

    干脆买一本回去吧……要买哪一本呢?

    这是,有个书名吸引了我的目光。

    《茵梦湖》

    作者是施笃特,我不认识这位作家。这本文库挺薄的,我随手翻翻看,发现是短篇集,和书本同名的篇章『茵梦湖』更是不到一百页的短篇故事。

    我买下这本书,之后回到别墅。

    「心叶学长来了吗?」

    「还没。」

    我失望地垮下了肩膀,走向二楼的房间。

    哎,心叶学长果然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翻开刚买的书。

    里面的字句十分简单好动,描绘的风景相当美丽,夏天的草原、开满花朵的森林仿佛跃然眼前。

    书中写到眼神聪颖的男孩和内向的卷发女孩,两人玩得很开心。

    男孩名叫莱茵哈德,女孩名叫伊丽莎白。

    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莱茵哈德很疼惜小他五岁的伊丽莎白,像是守护着宝物一般,伊丽莎白也爱慕着莱茵哈德。

    莱茵哈德到了十七岁,为了继续升学不得不离开故乡。但两人的感情依然没变。

    复活节那天,莱因哈德放假返乡,他问伊丽莎自如果两人接下来两年都见不到面,她是不是还会一直爱着他。

    伊丽莎白点头,莱因哈德便说自己的感情不会改变,要伊丽莎白坚定地相信他。然后他眼睛发亮,开心地说: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等我过两年回来后就告诉你。」

    这罗曼蒂克的一幕让我看得脸颊发热,心跳不已。

    啊啊,好棒喔~我也好希望心叶学长能像这样对我告白!希望他以认真的眼神注视我,对我说:「我的感情不会改变,你在两年后也会不变地爱着我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对他发誓一百次。

    我抱着读到一半的书叹气。敞开的窗子吹进黄昏的薰风,窗外是整片暗红色调,铁门也闪耀着红艳的光辉。门外的树林和小径都浸淫在暮色之中

    我突然屏息。

    暗红色的长长小径上,有个人朝别墅走来。

    那人手上提着沉重的提袋,慢慢走近。

    是心叶学长!

    我把书放在窗边,从摇椅上站起身,椅子被我的动作震得剧烈摇晃。

    心叶学长!是心叶学长!心叶学长来找我了!

    我兴奋地开门冲下楼,途中还撞上迎面走来的纱代。

    「对不起!」

    急忙道歉后,我冲出玄关,穿过艳红如火的庭院,笔直跑向大门。

    「心叶学长——」

    我对着站在门外的心叶学长大声呼喊。

    洋装裙摆迎风飘起。

    心叶学长睁大眼睛,他似乎很惊讶。

    这时我更加快脚步:心脏猛跳得快要爆裂,脸上满满都是开怀的笑容。

    我抓着门把朝两旁拉开,扑向心叶学长,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心叶学长!你真的来找我了~~~谢谢你!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喔!」

    心叶学长呆住了,心思仿彿飘到其他地方。

    我有点担心,不过片刻之后心叶学长就如大梦初醒,表情变得严峻。

    他抓着我的肩膀推开。

    这动作似乎带有压抑的怒气,我一时之间吓得心脏冰冷,双腿僵硬。

    怎么办?他好像真的很生气。

    「呃……学长……」

    「是你发电报给我的?」

    声音很低沉。

    「不,是麻贵学姐发的电报。因为我说想跟心叶学长办宿营,麻贵学姐才会帮忙。那……对不起!」

    心叶学长转开视线。

    「算了,反正被麻贵学姐缠上就别想抵抗,要是不理她,说不定她会做得更过分。」

    这时后面有个声音传来。

    「哪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发电报说:『你的宝贝学妹在我这里,带着一周份的换洗衣物过来吧。』如此而已。」

    麻贵学姐单手插腰,露出妖艳的笑容。站在她身后的纱代不知为何挑起眉毛,浑身颤抖。

    「我不打算跟你辩论。」

    心叶学长冷冷地说。

    「喔?很明智嘛。」

    「井上先生!好久不见了」

    纱代突然以紧张拔尖的语气说道。

    咦?纱代认识心叶学长吗?

    心叶学长舒缓了表情。

    「鱼谷小姐长高了呢,你上次在明信片里提到长高了一公分对吧?我这次又要来打扰,请多指教。」

    「不会,井上先生太客气了。」

    纱代开心得满脸通红。他们两人的关系好到会互寄明信片?

    「井上先生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两次,棉被也晒过了。啊,我来帮您提行李。」

    「谢谢,我自己拿就好。」

    「喔,好吧……」

    纱代显得眉开眼笑,扭扭捏捏的。心叶学长和纱代之间弥漫着非比寻常的气氛,两人并肩走进屋内。

    「也罢,至少他不再板着脸,这样不是很好吗?可是,你现在好像还比不上我家的女仆呢。」

    麻贵学姐兴致盎然地说。

    后来,心叶学长没再对我开口说过一句话。

    吃晚餐时我对他说话,他都不理不睬,用完晚餐之后他也只跟纱代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实在不该硬把他叫来……

    我无精打采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起还没读完的《茵梦湖》。

    莱因哈德埋首求学时,伊丽莎白和其他男性订下婚约,莱因哈德的母亲寄信给他说伊丽莎白再不久就要举行婚礼。这剧情令我受到极大打击。

    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最后没有在一起吗?

    不对,这就跟电影「毕业生」一样,男主角最后一定会去教堂带走女主角,不会错的,这种安排才有戏剧张力,我一边想一边屏息翻页,结果看见剧情一转眼跳了几年,伊丽莎白成为富裕家庭的年轻太太,过着幸福的日子。

    莱因哈德隐藏着他对伊丽莎白的感情,去她家拜访。

    伊丽莎白也对莱因哈德余情未了,但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同,无法倾诉彼此的感情。

    莱因哈德怀着他答应会告诉伊丽莎白的秘密,就此离开。

    「你不会再来了吧?我都知道,所以请别骗我。」

    伊丽莎白悲伤地问道,莱因哈德回答:「是的,永远不会。」

    他就这样转身离开啦~~~~

    「呜呜呜呜呜,为什么~~~~」

    趴在床上看书的我悲痛地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走得这么爽快?快回来啊!伊丽莎白一定还爱着你!你也同样爱着她不是吗?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

    伊丽莎白也真是的,应该去追莱因哈德才对嘛。

    话说回来,为什么伊丽莎白不等莱因哈德回来?她为什么跟别人结婚呢?

    伊丽莎白忘记自己答应过莱因哈德要等他两年吗?她对莱因哈德始终念念不忘,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呢?

    在答应结婚之前,她难道不能写信跟莱因哈德商量一下吗,

    啊啊啊啊啊!立刻去追莱因哈德还来得及啦!

    现在不是说「我都知道」这种话的时候!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放弃!

    莱因哈德那么悲伤地看着你耶,如果现在让他离开,你们永远都不能再见啰!别再想着留下什么美丽的回忆」,去追他啦!快去啊!

    「呜呜呜呜呜,我完全搞不懂啊~~~」

    我合起书本,趴在枕头上。

    本来打算借着结局圆满的爱情故事来振奋精神,结果却变得更无力。

    这一晚我梦见长得很像心叶学长的莱因哈德,悲切地望着湖对岸的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背对着他,看不到面貌。

    至于我是另一个伊丽莎白,心痛如绞地躲在树后,看着心叶学长凝视那位伊丽莎白。

    醒来时,离早餐时间已经很久了。

    哇!怎么办?纱代一定会生气……

    我顶着睡乱的头发,战战兢兢地走进客厅,看见麻贵学姐一个人在喝红茶。

    「早安。你刚起床吗?」

    「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这里又不是学校宿舍,几点起床都没关係。」

    她说完便叫帮佣妇准备我的早餐。

    没过多久,我那份面包、煎蛋和优格沙拉就送来了。

    「谢谢。」

    「别客气。是说你跟心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竟然沉得住气,亏我那么期待你去夜袭呢。」

    我差点被可颂面包呛到。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是吗?心叶睡在你前两间房里喔。」

    「我都说了不可能嘛!l

    「你不是打算在宿营时扭转劣势吗?」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而且我发过誓不会再硬来了。」

    「喔?你早就硬来过啦?原来心叶在我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

    「不不不不是这样啦!所谓的硬来是指……」

    麻贵学姐见我急得要命,便露出邪恶的笑容。呜……她在耍我吗?

    我斗胆问道:「麻贵学姐和天野学姐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吗?」

    麻贵学姐收起笑容。

    「如果是远子对我这么说,我一定会开心地抱紧她。」

    「总之你们是朋友对吧?可是麻贵学姐为什么借别墅给我们办宿营,又怂恿我向心叶学长发动攻势?如果我和心叶学长顺利发展,天野学姐不是会很伤心吗?」

    天野学姐为了心叶学长独自离开。

    被称为「文学少女」的她至今仍爱着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会写小说也是因为答应过天野学姐……

    「我才不在乎心叶跟谁在一起。」

    麻贵学姐锐利的眼中闪现柔和的光辉,接着露出温和的表情。

    「只不过,我看到心叶没有远子陪在身边就不知所措、四处碰壁,有时跌倒、有时受创,却得自己爬起来继续前进,就觉得很愉快。」

    「这样好像有点过分……」

    「呵呵,我很期待他经历各种苦难后成长为优秀的男人嘛。」

    「心叶学长现在已经很优秀了。」

    「唔……在我看来还是差强人意啦,他像是不懂得处理自己的心情。」

    麻贵学姐别有深意地说道。

    「还有害怕改变这点也是。」

    她语毕即不再说话,露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暧昧笑容。

    「心叶学长有害怕的事吗?」

    我如此问道,麻贵学姐却不回答。

    「天晓得,你不如直接去问他吧。总之就是这样,我会帮你加油的,因为对心叶来说你等于是『苦难』。」

    「心叶学长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真过分~」

    「这次的事就算你欠我一次,找一天用身体偿还吧。」

    「咦咦咦!麻贵学姐之前又没说,这是诈骗!」

    「哎呀,我应该说过我不会免费帮忙吧?」

    麻贵学姐眨眼说着「总之你好好加油啰」就起身离开。

    我想了一下麻贵学姐刚刚说的话。

    心叶学长有害怕的事吗?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把用过的餐具拿到厨房时遇见纱代。我和她四目交会,立刻退后几步。

    纱代瞪着我,我则是陪着笑脸。

    呜呜呜,明明是我比较年长耶。

    「呃,不好意思,我来洗餐具。J

    「这是我的工作,不要多管闲事。」

    她边说边从我手中抢走餐具,喀嚓喀嚓地洗了起来。

    「我从昨天开始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纱代一听,抓着满是泡沫的海绵猛然回头。

    「我不是生气,只是看不顺眼。」

    「为、为什么?」

    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我不禁愕然。

    「麻贵小姐说过你不自量力地迷恋井上先生,还把井上先生叫来别墅,打算尽全力诱惑他。」

    「这是什么话啊!」

    麻贵学姐是怎么跟纱代说的啊?

    「井上先生已经有远子小姐了!你死缠着不放只会给他添麻烦!」

    这句话让我吓一跳。

    「纱代,你也认识天野学姐吗?」

    纱代板着脸回答:「去年暑假井上先生和远子小姐来过这栋别墅,两人感情非常好。远子学姐怕黑,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井上先生还会在房间陪她到天亮。」

    「呃,那个,陪、陪到天亮……就他们两人?整晚都在同一个房间?」

    「当然,还睡在同一张床上呢。」

    「咦咦咦咦咦!」

    同一张床……睡在同一张床!心叶学长和天野学姐已经发展到这种关系吗?他们之间不是柏拉图式恋爱吗?心叶学长已经是「大人」了吗?

    纱代以充满明显敌意的眼神瞪着满心混乱的我。

    「他们两人是令我非常羡慕的情侣,远子小姐像由梨小姐一样皮肤白皙、长发飘逸、温柔美丽,声音像小鸟那么清脆,看到书房里的旧书也读得津津有味,跟你简直是天壤之别!」

    由、由梨小姐是谁啊?我很好奇,但现在这种场合里好像不该发问。

    「井上先生的情人只有远子小姐!井上先生喜欢的永远只有远子小姐一个!你只要走进书房就知道了,那裡是充满他们两人回忆的房间!」

    纱代滔滔不绝地说完后,满脸通红地转向流理台。

    书房……就是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书本的房间吗?她明明说过那是特别的房间,不准我进去……

    纱代不再开口,我决定去一楼的那间书房看看。

    ——井上先生的情人只有远子小姐!你只要走进书房就知道了

    我站在门前踌躇不决。

    看了房内会不会后悔呢?

    在我心中奋力支撑的东西会不会因此崩毁,让我再也站不起来呢?

    空气变得好沉重,手心渗出汗水。我艰涩地吞下口水,轻轻打开门。

    然后我看见了。

    在满墙书本包围的房里,心叶学长靠着长椅坐在地上。

    椅子上和心叶学长的身边都堆着几本旧书。有些书摊开,有些书层层相叠。

    心叶学长正翻着放在腿上的书本。

    他低垂睫毛之下的眼睛隐含着震撼人心的淡淡哀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用这么寂寞、这么伤心的表情读书呢?

    湿润的眼睛仔细地读过一字一句。

    仿彿在思念着隐藏其中的某件事——或是某个人。

    那张侧脸轻淡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心叶学长合起书,轻轻吻了封面。

    尖锐的痛楚贯穿我的心脏。

    然后他抱着书低下头,那是把心爱之人的幻影温柔拥抱在怀中的姿势。浏海悄悄地垂到他寂寞的眼睛上。

    正如莱因哈德想念伊丽莎白一般,如今心叶学长的眼中也映出天野学姐,心中塞满他和天野学姐之间的回忆。

    好悲哀……

    胸口难受得几乎碎裂,我好害怕心叶学长就此坠入幻想的国度,消失不见,因此用力打开门。

    开门声划破寂静,心叶学长惊讶地抬起头。

    他露出毫无戒备的表情愣在原地,这坦率的表情让我的胸口更加苦闷。

    我勉强挤出笑容。

    「这个房间里有好多书喔!」

    「……」

    心叶学长看似困扰地皱起眉头。在极短的时间内,各式各样的情感都从心叶学长的脸上消失,诸如痛苦、忧愁、纠葛。

    我屏息看着他的脸。

    心叶学长已经恢复成温柔学长的样貌,面带微笑地说:「是啊,我很久以前住过这间别墅。这房间属于一位叫由梨小姐的人,我想她一定很爱看书。」

    那是彻底拒绝我任何干涉的演技。

    我撞见他毫无防备的表情,但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刚才他展现的各种情感应该还在心中,他却藏起来不让我看。

    只露出柔和的笑容。

    天野学姐是不是很像由梨小姐呢?你是不是想起天野学姐——如果我这么问,他的清澈眼神会不会蒙上阴影?会不会显露内心的悲伤呢?

    但我问不出口。

    摊在长椅上的书中爬满蝌蚪般的文字,我光是瞥一眼就知道自己绝对读不来,完全看不懂。

    如果换成天野学姐,读起这些书必然像呼吸一样简单。

    这些书本至今依然连系着心叶学长和天野学姐。

    我的胸口紧缩,喘不过气。

    心叶学长来到别墅之后,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有好多事想告诉他,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到心叶学长在堆满书本的房间里思念天野学姐的模样,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能跟人家相比。

    心叶学长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书放回长椅上,以手指轻轻抚过封面,然后过意不去地看着我,喃喃说道:「……我昨天对你的态度很差,真不好意思。因为事出突然,我有点慌张。对不起。」

    我不想听心叶学长道歉。

    用那种不痛不痒的言语和态度道歉……我才不想听!

    我的喉咙在颤抖,胸口越来越苦闷。

    如果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书,就能变成「文学少女」吗?就能代替离去的天野学姐陪在心叶学长身边吗?

    我能让他不再露出如此哀悽的表情吗?不会再被他用温柔的微笑拒绝吗?

    我的脑中、心中都是一团混乱,仿彿有只小动物在里面乱冲乱撞,但我还是笑着,死命地笑着。

    或许我的笑容跟心叶学长一样不自然,但我还是努力笑着。

    「心叶学长肯来我就很满足了。我昨天自己去街上探险,看到好可爱的土产店,也有书店耶。我在那里买了施笃姆的《茵梦湖》。」

    心叶学长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开朗地继续说着。

    「心叶学长知道吗?他是德国的作家。后记写说他的本职好像是律师或法官。

    《茵梦湖》该怎么说呢……就像沾上醋酱油的三杯寒天细面。透明闪亮,又细又长,清淡爽口,却能让人回味无穷。

    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他们彼此喜欢,却不能在一起,没有圆满的结局,是个悲伤的故事。

    掺在里面的辣椒粉吃起来火辣辣,寒天细面滑过喉咙的触感冰冷又悲伤。

    莱因哈德……」

    「好了,日坂同学。」

    心叶学长平静地打断我的话。

    他以忍耐痛楚的表情说道:「就算你再怎么模仿,你也不是远子学姐。任何人都没办法变成远子学姐。」

    心叶学长的口气温柔得有如在安抚幼儿似的,但又有些哀伤。

    我忍不住叫道:「没有这种事!不做做看怎么会知道结果?我现在还是见习生,还没办法读懂那些歪七扭八的古文字,也没办法像天野学姐那样畅谈书本,但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可以……」

    「不可能的。」

    心叶学长的眼中充满哀悽。

    「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远子学姐那样。」

    「我做得到!不对,我会试着去做!」

    「你做不到的,因为你不会吃书。」

    我愣住了。

    「吃……吃书?」

    心叶学长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哀伤的眼神凝视着我。

    「是啊,远子学姐会把书页撕下来吃,一脸幸福、津津有味地吃得唏哩呼噜,还会说吃起来很像冰凉的果子露,或是用花酿成的酒。」

    这、这是在开玩笑吧?人类怎么可能吃纸?

    「呃……她是羊吗?还是……妖怪?」

    心叶学长听了便露出恍惚、寂寞得令人心惊的目光,微笑着说:

    「不,她是『文学少女』。」

    这一晚我睡不着。

    我忘不了在书房看到心叶学长露出的悲伤表情,还有他那句「你不是远子学姐。任何人都没办法变成远子学姐」。我心痛欲裂,全身颤抖,心情郁闷难当。

    心叶学长露出那么难过的眼神谈起远子学姐的模样,就像失去伊丽莎白的莱因哈德。承受着痛苦煎熬,独自回忆过去。

    年老的莱因哈德看见眼前出现伊丽莎白的面容,但那只是幻影,他终究无法摘到漂在美丽湖面的白色睡莲。

    即使那朵花一直和他那么亲近。

    我也一样。

    无论怎么努力伸手,睡莲还是渐渐摇曳远离。

    双脚被水草绊住,没办法再往前进。

    ——不可能的,因为你不会吃书。

    ——不,她是「文学少女J。

    我真的不行吗?

    月光从窗口照进阴暗的房间,我趴在床上,咬紧牙关。

    即使天野学姐不在这里,我也当不成心叶学长的「文学少女」吗?

    心叶学长的心中真的只有天野学姐一人,为此甚至还用吃书那么夸张的理由来拒绝我?

    好伤心、好痛苦,泪水流个不停。

    我翻开放在枕边的那本《茵梦湖》,撕下书页,泪眼朦胧地含住泛黄的纸张,尝到尘埃的味道。

    唾液渐渐浸软了纸张。

    我咬下一半,慢慢咀嚼,干硬的触感渐渐软化、碎裂。

    「呜呜……」

    泪水潸潸滑下脸颊。

    ——远子学姐会把书页撕下来吃。

    —一一脸幸福、津津有味地吃得晞哩呼噜,还会说吃起来很像冰凉的果子露,或是用花酿成的酒。

    我勉强吞下几乎梗住喉咙的纸团。

    一点都不好吃,喉咙好干涩。

    接着,我把剩下的半页撕碎放进嘴里。

    「呜呜……咿咿……哽哽……呜……」

    我哭着、哽咽着,不停不停把碎纸送入口中。

    不好吃,根本不好吃嘛!

    吃完一张后,我又撕下另一张。

    就算吃掉整本书,我也不会变成天野学姐。

    但我如果吃了书,心叶学长会不会承认我是「文学少女」呢?

    他是否不会再那么见外地跟我客套,会像以前那样损我、骂我?

    他是否不会再独自悲伤地看着远方、思念天野学姐?

    细小的文字碎片落入我的喉咙深处。纸片很不好吞,我吃得很难受,胸口沉重得有如压着大石头,胃都快要痉挛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吃。

    《茵梦湖》吃到一半,就变成泪水的味道。

    我好像只睡了一下,窗外喀啦喀啦的声音便把我惊醒。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白色蕾丝窗帘微弱地摇晃。

    明明没人去碰窗户,窗子却自己关了起来。

    奇怪?我眼花了吗?还是睡呆了?

    不,不是!

    关上的窗户又唰地打开,接着再次关起,然后又打开,而且左左右右地移动。

    我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这房间好像会出现「那个」,你最好小心一点。

    难道纱代指的就是这个?

    窗外浮现一条白影。

    我浑身颤抖,跳下床铺。

    「出现啦~~~~~~~」

    我尽其所能地放声大喊,冲向窗边。

    白影悚然一抖。

    我猛力拉开窗户,白影顿时跳下阳台。

    好厉害!身手好利落!不愧是鬼!而且我是第一次撞鬼耶!不愧是别墅!不愧是洋房!真棒!真了不起!真的有鬼耶!

    恐怖电影和惊悚片都是我的最爱,这可是让我极度震撼的大事件。

    我穿着睡衣冲出房间,跑到庭院。

    那白影蹲在窗下。

    太好了!还在!

    我跑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白影却像人偶上了发条似地跳起来逃走。

    「等一下~~~~~~」

    我全力追上去。

    鬼的动作真快!没多久就穿过庭院、开门出去,我也毫不犹豫地追过去。

    天空有星星也有月亮,照亮长长的小径。

    白影摇摇晃晃地渐渐远离。

    我对自己在国中网球社里锻炼出的体力很有信心,所以一直紧追不放。

    白影离开小径,进入森林,我也干脆地冲往林木之间。

    哇!此处盖满枝叶,是光线照不进来的黑暗世界。

    呃……这样好像不太妙。

    但是我看到在树林之间移动的白影便兴奋得全身发痒,实在不愿意就此回头。

    我踏过野草,拨开树枝,继续前进。

    这时,白影突然消失在我的眼前。

    「咦?怎、怎么会这样?」

    仔细想想,那个既然是鬼,玩玩突然消失的把戏也是应该的,但我还是很焦急。

    「为什么不见了?怎么这样嘛!我都追到这里了才消失。」

    我慌张地回头找来时的小径。

    可是……咦?是这边?还是那边?算了,走这里看看吧。

    我摸黑前进,完全搞不清楚方向。

    无所谓啦,又不是在雪山遇难,等天亮了一定会有办法。

    当我努力转换心情时,看见前方隐约出现光芒。

    「太好了!」

    我兴奋地跑过去,结果却遭殃了。

    光芒前方有条树根,绊得我摔了好大一跤。

    「呀!哇!」

    幸好右手撑住没让脸撞到,右脚却痛得不得了。

    「好、好痛!」

    这种痛法我在网球社也体验过,多半是扭到脚。

    「呜呜……」

    我泪眼朦胧地趴在地上搓揉脚踝。

    想到得用单脚跳回去要花多少时间,我就浑身无力。

    唉,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小心?因撞鬼而变得兴致勃勃的心情又开始往下沉。

    总之,天亮之前先休息吧……

    我拖着一只脚走向光芒来源,那里是我曾来过的池塘。

    在白天清澈碧绿的水池如今一片漆黑,水面吸收天上洒落的月光,妖异地发出光芒。

    跟白天截然不同的梦幻美景让我忘记脚踝的疼痛,一屁股坐在柔软的草地上。

    好漂亮喔……但是也很寂寥。

    我想起了半夜走到湖边摘睡莲的莱因哈德,也想起心叶学长。

    莱因哈德没有结婚。他一边进行研究,一边不断思念着伊丽莎白,慢慢变成老爷爷。

    如果天野学姐像伊丽莎白一样跟别人结婚,心叶学长该怎么办呢?就算不是这样,如果心叶学长今后再也见不到天野学姐……

    要是这样,心叶学长还会继续写小说嘛?

    就像莱茵哈德,满脑子都是和伊丽莎白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不断凝视着伊丽莎白的幻影……

    空中的月亮和映出明月的水面都静静地发光。

    我凝望着好一阵子,胸口莫名地绞痛,泪水也跟着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