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月的箭蔟

一卷全

    一、访客

    “天空辽阔得让人感到悲伤呢!哥哥。”

    抱着笼子,站在野花丛中的弓月仰望着天。

    “只剩下我与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后,天空看起来似乎变得更辽阔了。”

    弓月手中的笼子,原为亡者持有之物品,在习俗上为了去除前人附着在物品上的意志,而刻意削掉提把。

    这个笼子是母亲生前爱用的,以前母亲总用这个笼子塞满野地摘来的嫩菜,养活兄弟俩。

    对於弟弟的轻语,狭野方“嗯”地简单回答。伸手摘下瞿麦。纤细的茎看似柔软;从叶与茎连结处,轻轻「啪!」地一声折断。

    “……一直这样望着天空的话,因为过於遥远,连眼睛都会刺痛起来呢……这种百合,味道好香。”

    弓月在笼子里装满夏末的野花。将脸埋在花中,隐藏即将落下的泪。弓月走近狭野方,缓缓以单膝跪下。

    “母亲,我拿一些花回去哦……说来真奇怪,照理说应是在墓前供花,我们居然是去摘长在墓前的花朵。”

    弟弟的旧衣上,有着以护符为型的各色刺鏽.将守护的心情一针针鏽进图样里的母亲,现在就躺在弟弟膝下的土里。从半年前,就安眠於此。

    给母亲的符咒及供品被放置在突出的土丘上,说明了此处是最新的墓。

    墓地里其他的墓均已风化,早已无人参拜;因为该来祭墓的血亲,已全都成为地下的居民。

    供在墓前的花所落下的种子,让原本一向整理得很乾净的墓地,变成一片花田。

    “但要是家里没有花……就觉得好灰暗、好寂寞……”

    弓月颤抖着肩膀,开始传出压抑的鸣咽声。

    顶着杂乱的发丝,或许是因为不曾有过朋友吧?明明已经十五岁,却仍像孩童一般的弓月。狭野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除了装作没有发现弟弟正在哭泣之外,什么都无法做。

    冬天即将渡过之时,母亲去世。不久之后,弓月便成了一具空壳。即使魂魄还留在身体里,心思也在外徘徊,不停寻找着母亲。

    到了春天花开时刻,弓月看到狭野方为了祭墓採回的三色堇,才开始回过神。

    以花朵装饰家里,才终於让他回复活下去的意愿。

    (母亲死於初冬,或许弓月也一直无法越过那个冬天吧!)

    看向弟弟在脚边的背影,狭野方这么想着。

    (为了他,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只要我能办得到,什么都好……但却只做了摘花这件事。搬到遥远的地方,或是寻找能陪伴他的朋友及女性都办不到。我们离不开这里,来访者……也不知究竟存不存在。)

    现在村里只剩下二十岁的狭野方与弟弟弓月两个人。

    从五年前,也就只剩加上母亲的三人还在此生活。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人,无法被埋葬於野花田中,将与房子、家具一同腐朽。那个人会是我吗?还是弓月?……若弓月成为那个人的话,就是我的过错。)

    狭野方在内心呓语着,悄悄地叹息。

    无法继续看着弟弟,狭野方抬高视线。

    花田的那一头,是衰亡的村落。

    无人居住的房屋,急速地腐朽。有如失去魂魄与心的人无法动弹一样,围炉里火神不再寄宿的房子,只有渐渐腐蚀崩坏一途。

    村里尽是这样的景象。

    照理来说,应将这样的房子打掉以免空气变得混杂。

    但现在村民只剩兄弟俩人,再怎么样也无法全部处理。

    在花田与房屋集落之间斜立着的高塔,好像随时会倒塌。在上头能够眺望最远的景色,是这个村落的象徵。昨晚的暴风雨,让它看来更加摇摇欲墬。

    比森林树木高两倍的塔,自古以来从海上看来即是明显的地标,是此村落的骄傲。

    越望越是感到沉重,狭野方避开早已看腻的风景,转而面向“大河”。

    村落位於背向森林的山丘上,墓则散处在村庄往河边的道路两旁,山丘的斜面切进河岸。

    深蓝色的水面,白色的浪头打在岸边;狭野方站立在“大河”吹来的风中。

    风是乾燥的。

    这是秋天接近的预兆。

    今年自入夏以来,不时有暴风两来袭。时至夏末,狂暴至昨天的,是这个夏天数不清第几个,而且是最大的一个暴风雨。

    花朵的根部都还满覆着雨水。

    不论衣摆、袖口、外衣、还是膝下的绑足绳,不知何时都被沾湿,风吹来感到些微凉意。

    “呼唤秋季的大暴风雨,自太阳西沉处而来,向河的那一端而去。动摇村落的访客,都将自河那一头来到。”

    因职责所布而记下的神曲词句,自口中缓缓吐出之时……

    狭野方彷彿真的目睹到访客。

    (这里是灭亡、魂飞魄散的村落,来访者的魂魄亦会被削减,所慹应该不会在还活着时到来—但,那是?)

    一定是看错了。

    撇开视线。

    但……

    狭野方用自己由打猎训练而来的好眼力,再一次望向微小的人影。

    “大河”—访客似乎称它为海—的浪头处,有人倒卧在那儿。

    不是看错。

    穿过摇晃的百合花丛间的窄路,狭野方来到山丘的陡斜面上方,再往前一步就要滚下河了。

    访客是个女性,背上披着长发。

    往四周看去,还有另一人,像要往斜面下而去的姿势蜷缩着。年轻的男子手中抱着大包的行李。

    来拜访已毁灭的村落,还真稀罕。是因昨晚暴风雨而遇难的人吗?

    “弓月,岸边有访客。我去带他们过来。”

    回头向弟弟大喊后,狭野方滑下野草茂盛的斜坡。

    日晒还这么强,可不能放任他们躺在那儿。

    躺卧着的男与女,该先处理哪一边?狭野方的迷惘只有一下子,率先走向男方。要是敌人的话,得先确认较危险的那边。

    男子外表看来与狭野方年龄相仿—应在二十岁左右。

    体格强健,从凌乱的衣物下方露出的皮肤,可窥见刻划着丰富经验的伤疤。虽然失去意识,但气息尚稳定。

    确认男子的平安后,往女子靠近。女子的衣物与男子一样绣着从未见过的图样;束起上衣的腰带、偏长的裙子,都是跟这村落大相迳庭的服装。

    他们出身自狭野方所不知道的地方。每个地方会将各自特有的图样绣在衣物上,这是一直以来的习俗。

    轻轻将手覆上肩,摇晃女子的身体。瞥见白皙的面容。

    紧实的皮肤,看起来约十多岁,还是个少女。

    伸手想确认这个纤细少女的脉抟时—“……!”

    狭野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左手手指上有着刺青。

    夺去全身感官的恐惧感,由脚底窜至全身。咬紧牙根,狭野方忍住晕眩。

    “不知何时才会显现的宿命,真的会降临在我身上吗?会在我有生之时遇到?”

    难以相信。

    真正来到这瞬间之前,一直无法相信。

    “这样看来,这个村落的最后一人,就是我了。弓月可以离开这里活下去。”

    不经意地,眼眶发热。

    弓月必须一个人离开。

    (弟弟能做得到吗?愿意答应我吗?……非让他答应不可。)

    已开始转动的命运之轮,无法停止。

    狭野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伸向少女手边比较着。狭野方有记忆以来手上即有刺青,标示着他的职责。

    一模一样,中央细细的弓形,外缘描绘数层。

    新月的隔夜、新月与三日月之间的月亮。被称作“阴月”。比起发光的弓形,更被信仰的是阴闇的部份。

    这份阴闇,孕育之后渐渐会显现出光芒的种子。

    “这个女孩……流着为我命定之人的血。终於……出现了……”

    狭野方咬紧下唇。就在此时……

    “不准碰她!”

    狭野方被一股力量拉扯倒地。

    拭去眼中沙粒后瞪大眼;刚才蜷缩着的男子,使用反手拉起弓,将箭抵在狭野方的喉头。

    “你打招呼的方式太过份了吧。是你的女人吗?”

    男子从衣服胸襟处揪起以讽刺口气回话的狭野方。

    狭野方反制男子的手腕。

    男子的视线落在狭野方左手手指的瞬间,男子的眼里闪过动摇与期待交错的神色。

    他低声询问。

    “你看见手了吧?”

    “你说那女人的手吗?看到了。你不担心她有没有事吗?”

    男子恢复警觉,重新摆起架势,散发出杀气。

    “不准你碰她!我知道她还活着……”

    霎那间地面尖突起,发出激烈的翻动声。

    恰好站立在突起处的男子被甩开。

    斜坡地因暴风雨而变得松软,混了砂石的泥浆往倒坐在地的狭野方流去。

    四处弹跳的碎石打在身体各处。

    触手无可攀附之处,能握住的只有砂粒。

    感觉这段时间特别地漫长。

    地震停止的同时,狭野方倏地跳起,看向“大河”。

    颜色暗沉的洪水渐渐退去。

    “喂!把那女的叫醒!”

    狭野方严厉地对已完全安心下来的男子说。

    “快逃啊!”

    “不是已经停了……”

    “真正的灾难现在才要开始!我来揹她!”

    “我说过不准碰她!”

    “那你揹!要登上山崖。”

    狭野方用下巴指晌已崩塌、土质软烂的斜坡。男子明显地表现出「不会吧?」的神情。

    “不想死的话就听我的!”

    男子连行李都不肯递给狭野方。

    男子揹起少女,狭野方推着男子的臀部,一起往斜坡上走。才走到半路,狭野方便发现水平线上升。

    “要来了!”

    远处海面卷起大量白浪,立成巨大的墙壁般往这边逼近。

    听到背后传来令人不舒服的声音,男子因不知措而显得焦急,拚命地爬上斜坡。一个重心不稳,男子背上倒卧着的少女从行李上滑落。

    男子发出喊叫。

    狭野方滑下斜坡追上少女。抓住她的手臂,提起身体抱住后,狭野方再一次往上走。

    海水化成一块大岩石,带来极大的冲击。

    有如断裂刀刃般的水沫,刺向足踝。

    狭野方使劲抓住崖边杂草的根部,忍耐着;努力抵抗几乎要将自己连同少女一起拉下的攻势,试着将少女的身体交给另一人。

    男子救起少女……以及狭野方。两人视线交会,男子一脸苍白。

    “……总算没事了……”

    “我碰了她,抱歉。”

    狭野方不找藉口。

    一行人登上山崖,总算逃到海浪不及之处。

    少女躺平后渐渐回复意识。一睁眼即快速起身,惧怕地躲在男子背后,瞄向狭野方。

    少女胸前悬着闪耀黑亮光芒、三日月形状的箭簇。

    虽是黑色但为可透光的石材,有着可切开皮肉的锐利稜角;是狩猎时常用的弓箭的箭簇。

    狭野方再一次地体认到,这个少女就是自己命定之人。

    持续看着石墬令狭野方感到虚浮的死惧,他低下头。

    透光的石头使用鹿角打穿;从小就听说祖先们制作此种模样箭簇的事。

    但那已是遥远的过去。现在狩猎用的箭,箭簇是以不会发亮的灰或黑色石头磨制而成。其他最多听说过,以火熔化一种叫作金的石头所制成的刀刃特别锐利,仅此而已。

    透光的黑石……“阴月之石”,早已是只存在於传说中的东西。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月的箭簇」吗?)

    比起以火熔石锻造的刀刃,更加锐利、人血与脂肪均不易附着,传说的阴月之石。

    还有阴月的刺青。

    狭野方默默地将自己左手伸到少女眼前。少女一瞬间瞠目结舌。

    “你就是……”

    少女转向男子,头一次在脸上展露情绪;但只那么一下,又恢复僵硬的脸色。被男子护在身后,少女强烈地颤栗着,紧抓住男子。

    “这里就是沙南,对吧?”

    “没错。”

    男子向四周望了一会儿。

    “村落在哪里?不会就是那个废墟吧?”

    男子握紧了拳,太阳穴浮起青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找不着适当的词句,只顾瞪着狭野方。

    三人之间咻地划过一阵寒气。

    “……啊……哥、哥哥!”

    弓月跌跌撞撞地跑来,撞进狭野方的胸怀。

    “好可怕哦!我害怕得不得了!”

    随发抖着的弓月所指方向看去……

    象徵此村落的力量与富裕,能望见最远景像的高塔,缓缓地倾垂。

    背向高塔,弓月摀起双耳。

    有如溺水的挣扎,亦像紧攀着天空不放一样,塔以极慢的速度倾倒。随着叽—地闷哼声,最后一根蔓绳断裂,从接合处碎落。

    ……嗾……靠近地面处发出低鸣,塔完全崩坍。

    令人不禁「啊……」地叹了口气。

    在朽坏屋子围绕的广场中央,狭野方临时设起餐桌。

    叱喝惊魂未定的弓月帮忙,铺上布巾、拿出乾燥保存的食物及食器;还从储藏室取出珍藏的酒。

    兄弟俩升起火,将麵饼及乾燥保存的食物放在火上烘烤。男子只是一脸不满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大打哈久,完全没有一句客套话。

    少女与男子比邻而坐,仍低垂着头。凌乱的长发掩住一半的面容。

    为表心意,至少该有清水。狭野方指示弓月至涌泉处汲水;村落外小溪的汲水场已因刚才的地震崩解,水质浊化。

    涌泉处位於得走上一段气喘吁吁才到得了的距离。

    被催促着要快些的弓月,情绪似乎有了转变。即使跑得气喘吁吁,脸上表情还是一脸舒畅。将皮制水袋递给兄长后,啪嗒一声,在布巾上坐下。

    将水装进瓶里,动作总算告个段落的狭野方,自嘲地说明四周的景象:“若让你们失望,真是很对不起。这就是沙南现在的样子。要说是没落也可以。”

    方才的地震,让好几座腐朽的房屋,无声无影地坍塌;即使倖存下来的也像随时会倾倒的样子,屋簷都崩落了。

    房子建立於从地面往下挖掘,深到人站其中,地面约在胸口的高度;用来铺造屋簷的茅草尾端垂下,就快触及地面。

    房屋崩裂后,逐渐腐朽。屋里从石造围炉里的燃灰、木造床、毛皮或草制被单地毯、至冬式器具与笼子,全都归还给大地。

    狭野方再一次若无其事地,将左手手指的刺青亮给男子看。

    “我的名字是狭野方。至於我的身分应该不用多说明了吧!他是我弟弟,名叫弓月。”

    再怎么劝酒,男子仍是一脸不满,滴酒未沾;焦躁地揉着双膝。

    少女则依旧面无表情,低着头。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狭野方觉得不太对劲。若是从小即对自己的宿命有所自觉,应该不会摆出这样不成熟的态度。

    还是对於与自己有关的重要对象期待过高了呢?

    “听说你倒在岸边?昨天有暴风雨呢~~很不得了吧?没有被暴风雨的大浪或地震造成的海啸吞噬,真是太好了呢!”

    弓月兴致高昂地向对坐的少女攀谈。第一眼见到少女就着了迷的弓月,让狭野内心感到不安。

    (本来以为这傢伙还只是个孩子……)

    少女一副觉得很吵杂似的,无视於弓月。目睹此景像的男子情绪更是不好,背过脸,冷淡且无礼地开口:“狭野方,这个状况,你到底打算怎样?”

    言词极不礼貌,但并未露出丑态或者慌忙的样子。给人锐气且野性的印象。

    依据问题,狭野方以自己亲眼见过的事实回答。

    “那是快要两年前的事了。所有村民,除了母亲与我们兄弟俩外,全都移居至南方的新地去了。母亲半年前皈依尘土。就当我们是为了守护先祖的墓地留守的吧!

    ……这只是个毁坏、穷途末路的村落了。“

    “被称为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要繁荣的沙南,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变得不再收到神的恩惠后,人们继续在此生活了五、六个世代,却仍不明白箇中原因。”

    “终究连这里也……”

    男子欲言又止,先是一脸苦涩,又化成愤然的表情。

    「终究」两字让狭野方有些在意,但并不想提出多余的问题。

    “倾听者只剩下我跟弟弟也没关系的话,请向我们诉说你们旅行的理由吧!”

    狭野方出声催促,一边用眼神制止猛眨着眼的弓月的好奇心。

    “啧……没办法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旅行的理由吗?你的弟弟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是的。”

    狭野方感到呼吸困难。若是他们也继承与此村落同样的传统,旅行真正的理由,只有自己、命定的少女、还有被称为守护者的人才可能被告知。

    若是传统并不相同的话……狭野方想着是否该将弓月支开。

    但现在状况非比寻常。村落已灭、访客到来,弓月迟早得瞭解仪式的内容。

    至於是现在、抑或是再晚一些知道,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只要瞭解到仪式的传统后,弓月就要离开这里,与远居的村民会合。

    不,应该说让弓月可以越早离开这里越好。既然势在必行,不如早些解决好。

    男子慎重地斟酌言词,与少女交换了好几次眼神。

    弓月刚注意到似的,突如其来问少女:“请问……你左手上有跟哥哥一样的刺青耶。哥哥是出生时占卜说刺来驱魔的,你的也是吗?”

    这个提问当然也被当耳边风。

    为了阻止弓月下一个疑问,男子向少女使颜色。

    未拨起散落的浏海,搭上无表情的面容,少女发出的清亮嗓音,听起来不太真实。

    “那么就让我来说明。请倾听我们的话语,连同土的神祇、风的神祇、火的精灵都一起倾受。”

    如吟唱般高低起伏的音调,编织着词句。

    “我被取作命定的名字早名。这位是身为守护者的兄长,蝮。来自所有山脉聚集之处、比任一个海都还要遥远的村落。我们誓言遵从宿命。”

    以手势制止想说什么的弟弟,狭野方回答:“我承继你的话语。我亦誓言遵从。”

    “哥哥,宿命是指什么?”

    弓月忍不住靠向狭野方,拉扯衣角。

    “我不确定使者是否会在我这一代出现,所以一直隐瞒你。既然人已经到来,我就告诉你。下一次使者的来访,将会间隔人一生好几倍的时间。”

    所谓的宿命,即是将沙南的力量,分享给位於远处、继承同样传统的村落。在远方村落,一名女子在婴儿时期被选出为运送「被授予的力量」的使者,慎重养育成人;取名为早名,学习雕刻女神像的技术。

    学成的使者,远渡重洋来到沙南,怀着祈祷的心意制作女神像,进行将此地力量转移至神像里的仪式。

    我则是这个仪式的祭司。这个秘密的宿命连同阴月的刺青,从小就刻印在我身上。“

    “藉由被授予的力量,能够继续守护村落。我们是极稀有的幸运儿。”

    早名的手指滑过胸前箭簇。左手上有着刺青。

    “这个阴月的箭簇是我身份的表徵,拥有同样刺青的人,即是我命定的对象。”

    “祭司原应是代代藉由占卜决定并传承,但实际上必须参与仪式的,好几代里只有一人。我即是为了这个使命留在此处。母亲为了我留下来,而你则是因为对母亲的怀念。”

    弓月眨着眼,微歪了头。似乎对谈话的内容极感兴趣。

    “……我一直以为母亲及哥哥是为了守护墓地而留下;因为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因为这是秘密的仪式。只有少数人知情。为何必须秘密进行?直到现在仍有未解之处。刺青的事情也是,对於你及大多数的村民都以驱魔为理由告知。

    自上一次的仪式结束后,已经过了与月的圆缺所需日数相同的冬天,再经过与两手手指同数的冬天。

    见证过仪式的人全数归化尘土,其儿子、孙子、及曾孙亦均入土。仪式只能经由口述传承。必定会在循环的时日期满时,选备好一位祭司。而现今的祭司就是我。“

    “好厉害……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一样。哥哥真的好厉害唷!”

    弓月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就在此时,早名的兄长—蝮,突然对手及之处的杯盘敲打一阵。这样激昂的情绪表现,让狭野方感觉不自然。

    “这儿才不是什么拥有永远的力量的地方呢!根本就是灭绝在即!这种地方能授与我们传说的力量吗?再说,究竟谁见证过传说了?相信那些毫无实据的传言,实在愚蠢。

    ……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我至少要让早名……我们回去吧!“

    早名出声制止一脚踢开座椅的蝮。

    “哥哥,大家都相信着、等着我们呢……不相信不行。一定是怀疑的念头让村落走向灭亡的。”

    带着些微稚气的语调,感觉得出她的本性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你的村落也快灭亡了吗?”

    弓月的提问让早名突然想起似的又紧闭上唇,转过脸。

    “什么嘛~~回答一声也不会怎样吧……”

    早名索性转过身,背向低声抱怨着的弓月。弓月脸颊一阵潮红。

    气氛变得令人不舒服,狭野方代为回答。

    “在此地举行仪式、将女神像埋在村落的土地里;一切就能回复到原本的丰饶;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所匮乏。像那样的飢荒不是常会发生的;所以是好几代才举行一次的秘密仪式。”

    “嗯……我瞭解了。”

    狭野方回想起,气候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是神的旨意吗?

    森林里有果实的树无法生长,常绿树种渐渐增加,使得阳光无法照达地面,山野菜与草皮跟着消失。失去食物来源的动物们也离开了。

    离不开的,只有对先灵寄宿的这片土地怀着执念的人们。在越来越长的冬天里受冻、承受着食粮不足的困苦。

    (最后大家仍然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留下坚守职责的我,抛弃了这个村落。)

    “曾是守护者的父亲,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教导的,就是要完成自己生下即被授予的职责;我不懂别种生存方式。”

    “我也是一样。在任务完成之前,要一直留在这里。”

    俐落地说完一句,早名严厉地瞪向蝮。蝮则将布巾全都踢乱。闹了一阵之后,不屑地说:“啧,总之我们就考虑个几天吧!早名。”

    “那么,身为使者的访客,我要给你们兄妹俩食物与住所。”

    一边回答着,狭野方下了决心。

    即使是令人失望、粗鲁的、没礼貌的对象,既然一切命定,只能接受。

    或许在早名的故乡—那个遥远彼方的土地,并非受到极高的崇敬,而是被迫授予的、令人嫌恶的职责也说不定呢!

    唯一能确定的是,早名的村落也有在仪式执行前,不能让当事者以外知情的传统,一直被传承着。

    今晚独处时,再把仪式的重要性及规则好好对弓月解释—包括真相或无法告知真相而编造的理由—让弓月离开这里。

    不将真相坦白,是不想被任何人阻挠。

    狭野方提供靠近村落外汲外场、状况最好的一间房屋,作为访客兄妹的住处及女神像制作场。

    食物、水及兄弟两人存下的迆薪都运到早名的住所。早名与蝮仍是默默看着两人作准备,没有说一句话。

    兄弟两人整顿好早名两人的住所后,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斜。

    进入家门,升起火后,弓月一吐为快后说:“哥哥,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他们真是不讨人喜欢的人耶,仪式的事、哥哥的职责也是头一次听到。

    “真的非把「土地的力量」分给那样失礼的人不可吗?”

    “规定是这样的。”

    “好奇怪唷!”

    “他们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春天就出发了吧?是赌上性命的旅程啊!光是这点就让我们不得不尊崇;我认为该尊敬他们。”

    弓月用杓喝水,放下杓子的动作比以往粗鲁许多。

    “还有哥哥,为了自己的职责,一直在等待着……”

    “我就是为此而活的。连弓月你都瞒着,真的很抱歉……你很讨厌我吗?还是觉得很奇怪?”

    弟弟缓缓地回过头。

    “我没有这样想……嗯。应该说,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吧!”

    “讨厌的话,可以去投靠大家。”

    “大家……?是指新的村落吗?可是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学习锻造曲刃或金属镜子、为了食用而饲养鸡只或兽类;跟教导我们村民这些事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该说是被使唤才对吧?”

    弓月向狭野方逼近一步。

    “我比较想留在这里。”

    “这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若不往新的地方去,就会一直是孤独的。”

    “怎么会?这里有哥哥,没有其他人在也没关系。尽快将仪式完成、送走那两个人。我想在母亲长眠的这个地方安静地过日子。”

    “……总之,若是不喜欢的话,就不要跟我所做的事还有那两个人扯上关系!”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强调的,要让弓月体谅,一定得出真相。狭野方再次体认到弟弟的顽固与耿直。

    不找别的说法疏远弟弟不行……但,要怎么讲才好呢?

    卡嗒卡嗒!像在预告什么似的,柜上的碗盘突然大力摇晃起来。

    兄弟俩整起弁备;但只那么一瞬间,又恢复宁静。

    “是余震吗?”

    “因为是很强的地震嘛~~大概连着几天都会有这样的小震荡吧!”

    隔天一大早,东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现身之前。

    确认弓月尚在睡眠中,狭野方前往探视早名兄妹的情况。

    有件事想先弄清楚。

    之前好一阵子,每到破晓、天空变白的时候,空气里会飘着扑鼻的浓厚草香;现在已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叶片颜色也变深,阳光无法透射。草木枝叶越过长高峰,步向终焉。

    飘着草香的时节一个,风里的湿气急速乾燥,天空变得澄净。地面则渐带寒气。

    天亮时分会从叶面降下滴滴白露的时节,也很快要到来了。

    靠近空屋时,所幸早名只是在门外眺望东边天色的转移,未进行朝拜。

    流泄在背上的长发,微微飘动。

    “比起太阳,还是月亮的光芒让你敬慕吧!”

    被狭野方的搭话吓到似的,早名回过头,一面向后退了些。

    早名将前发往上绑起,看起来很清爽。这次换狭野方瞠目结吞了。

    早名的五官比想像中更端正美丽。瞳孔颜色深邃有力,唇色朱红。木雕的发簪上刻着各式各样的花朵及涂漆,十分赏心悦目。

    昨天还以为她因放弃所以面无表情;为这个村落灭亡在即而感到失望、心情久佳。

    但现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完全看不出有那样的心思。

    胸前吊着与眼瞳同样漆黑的阴月的箭箷。随着身体的动作左右摆洫。

    她果然与自己相同,对本身命定的职责拥有自觉。

    狭野方如此确信。

    “请容我问一件,昨晚无法在我弟弟面前开口的事。”

    摆起防禦的样子,早名瞪了狭野方一眼,急忙想往屋里去。

    “我们要把描述职责的话语告诉对方对吧?既然我们被教导要为任务而生,完成职责,我只知道唯有完成任务,活着才有意义。”

    早名停下脚步。

    “过去,没有人能与我分享「只有为命定的职责而活,活着才有意义」这件事情。要是有的话,我想也只有早名你。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早名无法动弹。

    “……对不起,擅自把这种期待放在你身上。但事已至此,逃避宿命反而更痛苦不是吗?要是抛开职责,就有如踏上一个永无步尽、没有终点的旅程一样,不是吗?只有完成它一途,不是吗?”

    轻叹一口气,早名小心翼翼地靠近。踩着有如渡独木桥似的脚步。

    将胸前的阴月的箭簇举至狭野方眼前后,脸上的表情消失,用陶醉般的声音吟唱着,宣念誓言。

    “我—持有早名之名者—为了将魂魄移转至女神像,将要在你—持有狭野方之名者—的手上,失去性命。”

    阴月的箭箷,吸入这天最初的一丝曙光。

    箭簇反映的光芒,并非反射,而是像把光线吞入,轮廓更显深刻。

    “我—要杀掉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子。”

    “我—要被杀。”

    狭野方握住她的左手,将有着刺青的手指相触。早名的手很冷。

    标记杀人与被杀者的,阴月的刺青。

    阴月是死亡与再生之神的象徵。

    在黑暗中渐灭的月亮,自己从阴影中产生光芒,圆润地苏生。

    “藉阴月的箭簇,流下女子的血、除去女子的魂魄;将灵魂封入女神像,永远存留。”

    “我将永久地化身为女神。”

    早名初次露出浅笑。

    狭野方被那个笑容深深吸引。至今似乎不曾有过如此高昂、充实的情感。

    身体深处都在发热。

    有如在狩猎,中对着极佳猎物举起弓、架起箭,确实捕获前的那种高昂意气。

    期望杀戮;藉着夺取生命,想将猎物永久的魂影、死前瞳孔的慌乱、呼吸的气息深留於心的那种兴奋之情。

    从不曾被教导其他的生存方式。

    一直以来如此活着,持续等待“早名”,此时狭野方好像听到了那些,没能进行杀戮即结束生涯的祖先们的声音。

    那声音说着,你是幸福的。

    地面又摇晃了起来。

    余震仍持续着。

    二、兄妹

    —“我将永久化身为女神。”

    蝮隐藏气息,听着早名与狭野方的对话。

    (欺敌战术吗?做的好!不过,这屋子还真臭。这就是我们长途跋涉而来的报酬吗?)

    半地下式的空屋,带着霉味。

    似乎多年无人出入,竹编的墙壁与柱子上都覆着薄薄一层的白霉。铺在地上的布巾,掀起来一定也是一片霉菌。

    昨天一进屋子就先升了火,现在已无虫子的踪影。虽然湿气未除尽,但让风吹一天,应该会好很多吧!

    得让火持续燃烧,使室内乾燥才行。

    (可恶~~在来的途中就从逃走的村民那边听过一些,以为已经作好足够的觉悟;一旦来到这里,仍是让人失望地要停止呼吸一样。要怎么做才能早点离开这里呢?)

    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对这股痛早已习惯;这个痛提醒自己,还得继续忍耐着活下去不可。

    外面传来狭野方走远的脚步声。

    等到声音完全听不见后,蝮步出屋门。

    早名目送着狭野方的背影。展开在妹妹视线前方的是一片废墟。瘦得不成形的亡灵们,彷彿正在那墙后忽隐忽现,只露出眼睛望向这里。

    四处茂密生长的,只有具刺激性或毒性、无法食用的草叶。

    “真是越看越让人不舒服的景象呀!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比我们村里还糟。一直梦想着它应该是个让人饱食、屋舍整修完好、仓库里储满食物的地方哩!”

    视线仍落在废虚上的早名回答:“……一直被告知这里—沙南—是个理想国呢……旅途中经过美丽村落的时候,也以为沙南一定比那更棒……即使过着朴实的生活,有着美妙景色的村落,也都使用金制的镜子或闪亮的宝物来祭祀的不是吗?”

    “这里已经没救了呢……跟我们的村落一样。”

    “但是,与村民们的约定……大家的祈愿,不实现不行。”

    早名紧紧地将双手握在胸前。

    她下意识地将阴月的箭簇包覆在手心,右手抚摸着刺青。

    “啊啊,我懂。都来到这里了,空手回去的确很不甘心。早名,你有心理准备了吗?”

    早名微愠地接话:“要问几次呀?哥哥才更令人担心吧!”

    “不过狭野方那傢伙,外型意外地俐落呢!想必是藉由从事打猎而有相当的锻炼吧?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傢伙不好解决;昨天与他互瞪时就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不服气到让人火大。

    即使以男人的眼光看来,狭野方也是个令人心手畏惧的好汉。

    现在才对第一眼就这么想的自己感到窝囊、不甘心。

    咬牙切齿地瞄向早名。

    “你觉得如何?那傢伙。”

    “如何……?和我原先期望的差不多,是个合格的对手吧!想尽快交手、杀戮的心情,跟我一样;就只有这样。那傢伙好像阴森森的,背地里另有盘算……或者说内心似乎很灰暗……因为他咄咄逼人、死脑筋的样子,令人害怕。”

    早名靠近蝮。

    “正如同哥哥交代的,他很可怕,所以我不会跟那兄弟俩多说无谓的话。那个弟弟……好像会把人看穿似的,很可怕。我这种直觉是很灵的。”

    早名的眼瞳游移着,好像正在回想起什么似的。

    这让蝮心中响起警铃。果然还是对那兄弟俩十分在意。

    虽然对蝮来说,他们只是被盯上的猎物罢了。

    “外表坚强、内心深沉,有时也是优点……瞧你也把头发重新梳得很整齐嘛!”

    早名激动得脸都要红起来:“因为已经不用担心旅途中借宿时会被奇怪的人盯上了嘛!我想说哥哥也比较喜欢这个样子啊~~不是常常说我的眼睛很漂亮吗?”

    “嗯……对,很漂亮。”

    早名是自己的妹妹;同一个母亲生下的亲生妹妹……这是在决定出发时,才由母亲告知的事实。

    蝮与早名初次听到时,惊讶到有一阵子反而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会如此地不相像,或许是因为不同父亲的关系吧?就连母亲也不明白为什么。这部分是蝮事后自己询问母亲的。

    “哥哥?”

    “我在想,你的眼睛很美,不像我……”

    “一样啊!我们很相像的!我很高兴知道跟哥哥是血脉相连的!毕竟我们本来就很亲近了呢!”

    “嗯,你也向来喊我哥哥。”

    “我本来一直相信自己大地女神的子孙,并不是人类生下来的……因为大家让我这样以为。能证明我是人类,真是太好了!”

    “咦,那个……是这样吗?你可是特别被珍视,食物也最优先让你吃的呢!”

    “嗯……”

    即使大家都填不饱肚子,也尽力提供早名最好的食粮。

    两人的故乡非常贫困。以前似乎并非如此,随着寒夏与久冬的增加,森林与田野果实的生长越来越不佳。生养的小孩数量也跟着减少。

    “我是大地赐予的孩子;因为是大地赐予的,所以才被授予「早名」这个名号。一直是这样被告知的嘛!”

    “我成为守护者的理由也是一样的呢……「大地赐予的孩子」。”

    “……咦?真的吗?我以为是占卜决定的。”

    蝮原先就决定到达目的地后,再将所有的事对早名说明。

    “坐着吧!吃他们给的食物也无妨。反正我们没这么多粮食;更重要的是,那两兄弟非常在意我们,恐怕会不断地接近我们吧!”

    “说的也是呢!我肚子饿了。”

    从屋里拿了一点食物,蝮确认那兄弟俩的屋子正飘出炊烟。

    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到这边来吧?从屋里抽了根去皮的粗木,与早名一同在屋子旁并肩坐在上面。

    “早名已到可以瞭解真相的年纪了呢!十五岁就能应付这趟旅程,像个大人的年纪啊……我是说有关父亲的事。”

    “是说哥哥的父亲吧?”

    “因为村里很贫穷,偶尔有旅人来访,说些稀有的趣闻给村民听,大家也没有能做为回礼的东西。这种时候,与住宿的地方一起招待一晚的,就是女人。容貌美丽,加上丈夫因为不良於行受到村民许多照顾,因而感到愧疚而自愿献身的女人:就是我们的母亲。”

    早名睁大了眼。

    不作回应接着述说。一旦停下,可能就会因为羞耻心而无法继续。

    “所以,我们的父亲,是否就是我称呼为父亲的那个人,是无法肯定的。至少我跟早名的父亲应该是不同人,我是这么想的。”

    “我们……是兄妹吧?”

    “是同母的兄妹这点可以肯定。还有同样身为「大地赐予的孩子」的这点也是。”

    “「大地赐予的孩子」我好像稍微听说过,被授与早名之名的我,好像有几件规定不能够知道的事情,有关「大地赐予的孩子」这件事,让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根源的隐世回归……村里好几十年来的习俗,只养育阴历十五前后各三天内生下的孩子。其他日子产下的婴儿,会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日落之时,放入笼子或烧烤用的器具内,封盖活埋在墓地里。”

    “……果然,我就一直觉得子孩子的数量过少;人数越来越少,年长者的比例增加……老年人突然减少也是同样原因吗?”

    “老者们是自发性地回归根源的山里。婴儿则是会在隔日天明之时前往探视,若是在土里哭嚎着,就会将其挖出养育。以授命於大地女神的名义。我跟你都是这样的。”

    “所以……”

    “而且我们都是在阴月出现的夜晚出生的。在新月之日前后出生的孩子很多,在阴月的加护之下出生的婴儿并不稀奇;将这个男孩以守护者的身分养育,过不久即会有适任早名的女婴出生;能拯救全村的,就只有早名—这是在我们被挖出的同时,村里的长老们就已经决定的了。我是睽违几十年被救起的婴儿,接着就是你。与我们是不是同母手足没有关联。”

    没有贴近身体,早名只是望着蝮。

    她那大部份为黑色的瞳孔、形状端正的唇与眉、丰满的胸部及纤细的姛体、似乎一碰触就会将手吸住的白皙肌肤。

    与母亲如出一辙。

    母亲非常美丽。即便年纪很小,蝮也近乎恐怖地感受到母亲的美色与艳丽。尤其是献身之后。

    但身为守护者的男子,不可侵犯身为早名的女子。因为是唯一能接近早名,以兄妹名义养育的孩子。

    没错,不是非亲非故,而是“兄长”。

    早名的“兄长”并非以家人身分一同生活的那种“哥哥”。

    是年龄相近、最亲近的,且被早名所倾慕的男子。

    蝮感觉到,即使晓得彼此血缘相连,早名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自己也是一样,早名就是早名。

    早名是不可碰触、不容污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全力守护的“妹妹”;一直以来不停地被如此教诲。

    只要靠近妹妹身边,就能闻到从肌肤与发间飘出与母亲同样的微微香味;接近酸甜的气味。

    早名不会成为“成熟的女人”,因为她会化身为女神。

    “早名……我不想让你成为「女神」……不想失去你啊!能到达这里就已经够了吧?我们回去吧!”

    早名摇了摇头。

    “不行。村里的大人们无法接受。”

    “只要让他们接受就行了吧?我会告诉他们仪式确实完成了。”

    “不行不行,没有证据嘛!”

    “一定有办法的。我不想失去的是你,跟早名的身分无关。难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这是我的宿命呀!而且在知道沙南毁灭在即之前,哥哥不是比我还有干劲吗?说你生存的意义就在这里;所以不论遇到什么危险也要继续这趟旅行。而现在我与哥哥都到达目的地了。为什么在发现沙南与预想的不同时,就变得迷惘了呢?在同一件事上态度反覆,太奇怪了吧?”

    早名的态度十分认真,使得蝮再度陷入沉默,只能拳打粗木。

    因为早名说得一点都没错。

    大约十日前曾到达从沙南搬出的人们居住的村庄,并寻求住。

    一提出带路的要求,大家脸色一变,都拒绝了。

    说再也不想回到那里,那儿除了亡灵什么都没有。

    比树木的生命还要更长久的在,比任一处还要丰饶的地方—被这样传颂至遥远彼方的沙南是如何转变成人类无法生存的土地?原因无人知晓。

    但在这个村落,大家学习新的技术、器具制作与信仰,人们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顺从这个村落的作法;过往即便勉强也得将之遗忘,他们一边流着泪,诉说着。

    蝮因茫然失措而拖延数日未踏上旅途。

    最后一段路可说是被早名硬拉着,不情愿地走来的。

    没有回头是因为心中还残留一丝希望;心底某处认为,不亲眼见到的话,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在暴风雨前兆的云层始覆盖天空之埘,蝮从小船上望见远方陆地上倾斜的高塔。明明是黄昏时候,却不见一缕炊烟。

    「回去吧!」那时蝮就这么想了。

    避开风,在离沙南好一段距离的岸边停下船。

    之后与早名许多争论以后……最终还是来到这里。

    “要回去的话,哥哥一个人回去吧!我要将仪式进行到最后。我生存的意义就只有这个。

    真正的活祭品—那个男人、还有伪祭品—我,会自行完成替换的仪式,也就是「化身为女神」。“

    “回去?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刚不是说明白了吗?我也是……啧!若这里没变成这样就好了……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废墟……”

    “那就决定啰,要完成仪式。”

    “完成仪式……你明白这个意思吧?唉!真不想思考!”

    蝮深长地叹口气。已不知道往粗木上打了几次,手都发疼了。

    胸口一阵阵刺痛,配合着脉搏的节奏频频而来。

    卡嗒一声,感觉地面开始晃动。又是余震。

    “我出去一下。”

    “咦?要回去吗?”

    早名突然显得不安。眼睛湿润、右手指尖抚摸着左手的刺青。

    (刚刚不是还说要我自己回去?)

    虽然想这么说,但蝮还是忍下。

    “只是要去别的屋子,住在一起不太好吧?”

    “为什么?我们可是兄妹耶?”

    “……我们不曾睡在同一间房间吧!旅途中我一直注意,尽量不让你露宿在外;非不得已露宿的时候,我也不睡着。而且你完全不介意在我面前换衣服。”

    “换衣服……不是从小就这样了吗?”

    “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刚才差点就疏忽大意了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守护者的身分被养育成人的呢……?真不想看到这片废墟。从这屋子可以清楚看见废墟的全貌。

    “连动物都不愿靠近的土地,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要是那兄弟俩问起,说我们吵架了、或是我不喜欢这屋子都可以,随便找理由解释。听好了,你不可以与他们友好、不准跟他说话喔!”

    早名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

    要在这住一段时间的话,还是找个看不见废墟、有海景的地方好点。

    可以的话也不想与那兄弟俩碰面。

    是因为不甘心於初见面时显露出惧怕的神态吗?

    “猎物”终究是害怕着企求活命的弱者。

    (都是因为地震的关系,是因为有地震才会这样……)

    背向废墟,映入蝮眼底的,是能望远高塔的残骸。

    勾在折断柱子上的绳子,随风飘晃着。

    好似在招唤似的摇摆着。

    (我累了,到那边睡好了。)

    脚,与头,都好沉重。

    与早名交换话语、确认彼此关系后,狭野方转身预备回家。才约百步,绕过两三个废屋就到达的距离;却才一转角,弟弟就从阴影中站起身。狭野方吓了一跳。

    弟弟弓月直盯着狭野方,向前踏了一步。

    (刚刚的对话都被听到了吗?)

    一下子没了气势。

    “哥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也不在汲水场那边。你跟早名在做什么?靠得好近哦……”

    “只是打个招呼啦!关心她们是否睡得好、有没有虫出没而已。”

    “这样哦。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

    “女生这样是理所当然吧!昨天是因为遇上暴风雨,而过於疲累。她很不好意思呢!”

    “……有这么健谈啊?那个一脸严肃的女生。”

    “不,就说了这些而已。”

    狭野方体会到说谎真不是件好事。无法直视弓月;结果变得更加可疑。

    “是因为疲劳啊……我想,如果她拨起浏海,笑起来会更美吧?哥哥也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吧?”

    “你……”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是事实嘛!虽然是与我无关的人,只是看不惯脸藏在那浏海下嘛……发尾会跑进眼里很麻烦,看起来又很灰暗。要装严肃是她的自由,只不过那个样子就更惹人厌。”

    “你很介意吗?”

    “没有吧?嗯……”

    弓月认真地陷入思考。

    “我只是觉得很稀罕,可以遇到从那么远处来访的人。没错,只是这样而已。希望下次可以遇到随和又善良的人呢~~”

    弟弟转身离去。

    似乎没有听到对话内容—下了如此结论后,狭野方松了一口气。

    不想让弟弟知道是因为……一定会因此不再尊敬自己。

    弟弟容易受伤、正义感强烈,又很体贴……有次猎山猪,要弓月给母猪致命一击埘,小猪从树丛中跑出来;光是这样就让弓月打消了将母亲猎回作为食粮的念头。优柔寡断,一对他发怒就忍不住颤抖。

    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为了杀人而生的话……狭野方体认到,不让非当事者明白事实这个传统是正确的。

    怎么做才能让弓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远离这里呢?

    但要是离开自己,弓月有办法好好活下去吗……?对於给母亲上坟这件事也很执着……仪式非得在这儿举行不可……不管怎么烦恼,还是找不到可行的办法。

    每次夜晚降临时,都想着还有明天,把问题丢向明天而入眠。

    躺平后,能很敏锐地感觉到微微摇晃地面的余震。夜里总会醒个一、两次。

    过了几天,狭野方才注意到,蝮没待在屋子里;且不知何时起已在倒塌的高塔处落脚。

    大概是比起较适合冬天住的、半地下化的屋子,通风良好建筑物比较好吧?再加上塔的下半部,原先是储存非主食乾燥食品用的仓库,还有残留一些。将崩坏的仓库稍作整修,勉强能遮雨,蝮似乎整天在里面游手好闲。

    每天与弓月祭拜墓地时,都会顺路探望。

    早名有时去找蝮,都会生气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蝮则是用不太亲切的态度把她赶走。蝮似乎还从亯藏室偷取非饮用、消毒用的重要酒藏,拿乾货当下酒菜,大白天就喝得烂醉。

    狭野方不去干涉蝮的行为;因为这个应对法是最轻松的。把这份心思转而关注早名。不与她搭话、义务性地送上最低需求的粮食,并且细心观察环境有无危险之处。

    被独留在屋子里的早名,并未露出寂寞的样子;偶尔会盯着狭野方看,但终究未开口。

    看得出她似乎很紧张。

    (早名—不在我手下,灵魂就无法被救赎。她应是为此生存的,这是我一直被告知的事情。虽察觉不到她的恐惧,却也看不出有下决心或得知能被解放的喜悦。带有决心意味的只有嘴上说的话而已。

    「肉体确实地死亡,魂魄才能存续」,她周围的人没有这样教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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