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电子荒废都市（Cyberpunk City）•新宿
──然后五百年的时光过去──
那是原始的啼哭声，新生的胎动。
复活之时已然到来。
再诞的感觉就像从水底浮起。
意识逐渐提升，彷佛从幽暗的水底缓缓浮起一样。
──于是他经过五百年的时光后复活了。
贝尔托尔•贝尔维特•贝尔修瓦特。
不死之王（Immortal King）、黑暗统治者（Dark Lord）、不灭者（Invincible），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别名，对定命们而言是恐怖的象征，也是绝对的恶。
在众多称号之中，他最常被呼唤的名字是──
魔王。
五百年前建立不死王国、组织不死军团、为了支配世界向有生命者们掀起战火，而且最后应该被勇者打倒了的存在。
他的肉体确实已经凋零，然后返还于黑暗。
可是现在经历漫长的时光复活了。
让他达成这项伟业的是「转轮之法（metenoeru）」。
这是贝尔托尔创造的魔法，能将肉体的构成、记忆还有灵魂连结，然后转换成情报传送到未来，基于这些情报利用灵素（aether）模拟肉体，进行重新构成的转生魔法。
所谓灵素，乃是能够模拟一切现象的万能物质。而魔法则是操控灵素，扭曲并窜改世界法则的法术。
魔法在理论上无所不能。复活死者、倒转时间、创造宇宙……只要有正确的术式和相应的魔力，不论多么荒诞无稽的事情都有可能实现。
转生也是其中之一。
尽管这是贝尔托尔创造的理论，却是不曾有过成功案例的纸上禁术。
贝尔托尔是魔族。魔族无一例外是不死的存在。而不死是超越死亡概念的存在。
然而灵魂会磨损。纵使肉体不死，灵魂也并非不灭。
要是灵魂磨损过度、燃烧殆尽，最终将会灭亡。
而甚至能够克服这种灭亡的魔法便是「转轮之法」。
即使肉体凋零、灵魂毁灭，也能再次返回现世的反魂伟业。
他已经升华了。
借由实践这个魔法以灵的高位存在提高灵魂的位阶，从单纯的不死成为不灭的存在。
而且经过五百年的时光，他为了让黑暗再度笼罩世界，怀着这次必定要支配世界的决心在此再诞。
（成功了……吗？）
贝尔托尔以彷佛从熟睡中醒来的朦胧思考，确认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施展「转轮之法」。尽管他确实完成魔法理论和术式，由于不可能进行活用测试等实验，这是他第一次施展这个魔法。
贝尔托尔现在并不是五百年前和勇者交战时的怪物模样，而是死时的人类姿态。
他拥有宛如湿濡乌鸦羽毛般散发出妖艳魅力的漆黑长发，以及彷佛初雪般美丽动人的白皙肌肤。中性的容貌兼具女性的纤细美感与男性的精悍气息，使得两种特质完美并存。而眼窝里，则是一双漆黑的眼眸。
由于不仅手脚修长，头身比也很高，乍看之下是高瘦身材，不过他其实全身都覆盖着钢铁般的肌肉，因此相当结实健壮，可说是完美的身材比例。
而这副堪称艺术的完美肉体，目前正一丝不挂，毫不吝啬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魔王的外貌与人类相同，不像半兽人一样长着尖牙，也不像精灵一样长着尖耳，更不像食人魔一样长着尖角。
这也难怪了。因为贝尔托尔本来是人类。
不死是一种偏离诸神与生命法则的超常存在。定命们怀着敬畏称呼那些以人类身躯获得不死，虽为人类外貌却拥有非人力量的他们为魔族。所以只要是不死，不论是人类、精灵还是半兽人，全都是魔族。
贝尔托尔的外表以人类的年龄来说大约二十岁左右，然而他其实是年龄远远超过三千岁的最古老魔族中的一人。
（这里是……）
他目前正躺在白色的石造祭坛上。
大概是「转轮之法」的影响，贝尔托尔的眼前一片模糊，无法掌握目前的状况。
他大大的深呼吸，让肺部充满冰冷的空气和其中饱含的灵素。
充满肺部的灵素经由血管流向心脏，再经由心脏转换成魔力。
他让魔力流过一条条血管、一根根神经，以及一个个细胞。
魔力是施展魔法的燃料，同时也是进行生命活动所不可欠缺的要素之一。
等到就连眼球的角角落落都充满魔力时，视线才终于恢复正常。
他理解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昏暗广大的场所。
「贝尔托尔大人……」
耳边传来了声音。
是他非常熟悉，如同水铃般清澈透明的声音。
是即使经过五百年的长眠，也绝对不会遗忘、混淆的声音。
「是玛琪娜吗？」
看向声音的方向，一名少女正跪在那里。
是有如细雪一般，和这种形容十分相称的娇弱少女。
她有着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白银色的长发，以及淡红色的眼眸。恭敬地跪地低垂的容貌搭配她娇小的身材，给人一种与其说漂亮，更适合用可爱来形容的氛围。然而，她全身散发的妖艳气息却远远超脱少女的范畴，带有非常迷人的魅力。
虽然外观非常接近人类，玛琪娜并非人类，而是名为伊格尼亚的种族。
「是的，我是六魔侯之一的煌灼侯玛琪娜•索雷兹。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甚至足以让龙鳞掉落。」
六魔侯是由魔王贝尔托尔亲自任命，拥有强大力量的六名魔族大贵族。而玛琪娜更是当中特别受到贝尔托尔重用的忠臣。
玛琪娜抬起头。
尽管年纪比贝尔托尔小了一点，她也是不死的一名魔族，年龄早已超过千岁。
「还请您原谅我以这副模样拜见您的无礼之举。」
她此时并未穿着同时也代表自己象征的华丽红色礼仪铠（dress armor），而是厚重的白色大衣与同色的帽子。
这副模样和现在的状况很不自然。
魔王再诞的「转轮之法」成就达成，对不死王国而言也是大典礼。
是应该要穿上典礼用礼服，并且由全体国民盛大迎接的重要仪式。
现在却在昏暗粗糙的空间里，还只有玛琪娜一人出面迎接，是很不寻常的情况。
既然如此，就表示发生了什么问题。
贝尔托尔决定不追究玛琪娜这副失礼的装扮。他对玛琪娜的忠诚心存有绝对的信赖，而且认为她既然会作出这种装扮，背后肯定有相应的理由。
「无妨，赶上余的再诞且完成『转轮之法』可是大功一件，你做得非常好。」
「作为贝尔托尔大人的家臣，这是我应尽的职责，您过奖了。」
施展「转轮之法」让灵魂复活有几个条件。必须要有能在适当的场所以及时间发动魔法的术者。
「转轮之法」并不是能独力施展的魔法，而是要有对自身施展「转轮之法」进行复活的术者，以及将复活的灵魂召唤出来的术者，才能达成的仪式魔法。
贝尔托尔坐起身。
「那么，这里是哪里？雷德姆的地下祭坛吗？」
他询问着走下白骸石（esukuria）打造的祭坛并挥了一下手，赤裸的身躯便穿上对仪式动作产生反应，由灵素构成的黑色外套与同色轻甲。
「不，贝尔托尔大人，这里是旧新宿车站的奈多亚地下大圣堂迷宫。」
「新宿……？」
陌生的词汇让他歪头困惑。
奈多亚地下大圣堂迷宫是贝尔托尔也知道的地方。这是在他居住的世界，阿尔内斯的极东岛屿上的一座圣堂。当中设置了用来崇拜魔王，并且让魔王再诞的祭坛。
然而他不曾听过新宿这个地方。
「算了。」
觉得这件事情无关紧要的贝尔托尔忽视这个疑问。
既然都经过五百年，地名当然也会改变。
为了实现贝尔托尔的目的，现在不是拘泥这种小事的时候。
「来吧，玛琪娜。如今魔王已经复活，你就再度与余一同支配世界（阿尔内斯）吧！」
支配世界。
这正是贝尔托尔应当实现的伟大宏愿，也是不死们的悲愿。
「那个……」
对于贝尔托尔的话语，玛琪娜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
「请恕我直言，贝尔托尔大人。」
「什么事？」
玛琪娜很明显欲言又止。
她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以下定决心的眼神注视着贝尔托尔这么说：
「──我们应当支配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玛琪娜一面走在迷宫的通道上一面述说：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魔法文明行星『阿尔内斯』，与存在于其他次元的异世界──机械文明行星『亚斯』，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害。」
亚斯西历2023年一月。
阿尔内斯大陆历二○二三年巨牙兽（Behemoth）月。
广泛普及的历法碰巧一致的两个行星所存在的世界──次元，或者可以说是宇宙──突然融合了。
玛琪娜如此述说。
「你说……融合？」
「是的。这场灾害被亚斯的学者命名为『现想融合（Fantasy on）』。」
「现想融合……」
现想融合当然引发各式各样的问题。
由于世界和行星本身进行了融合，导致大规模的地壳变动、天体变动以及气候变动，让亚斯与阿尔内斯的总人口在最初的三年内锐减到十分之一。
然后接着引发的是种族对立。
亚斯是由单一种族──人类（阿尔内索伊德）支配的单一种族世界。阿尔内斯除了人类以外，是还有精灵、半兽人、兽人（赛利安）、食人魔、哥布林、矮人等多数种族划分领土生活的多种族世界。
亚斯方也因为人种、宗教与政治因素爆发冲突。而阿尔内斯方当然除了这些冲突以外，还外加上种族之间的各种争执。
「不仅语言与文化，连外观也天差地远的异世界居民……而且从各自的角度来看，对方就像突然出现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一样……」
「所以会发生冲突是在所难免的吗？」
「是的……」
玛琪娜点点头。
既有基础建设完全崩溃、粮食短缺、疾病蔓延、居住权和领土权问题、技术落差，以及种族间的偏见和对立，最终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不需要多少时间就爆发战争。
在现想融合的骚乱中，由于各式各样的种族与领土互相交错，导致故有领土丧失意义，名为国家的共同体完全停摆，改由更小的共同体──都市独自担任国家的地位，可说是十分自然的趋势。
而这些都市之间也爆发了冲突。在历经了两次，合计将近四十年的大型战争──「都市战争」后，才形成现在这个局面。
「在第二次都市战争全面终战经过二十多年，战争的伤痕才总算开始恢复……这种时代就是现在的状况。而这里是阿尔内斯称为极东的地区，相当于米尔多列岛的旧奈多亚地下大圣堂和旧东京都新宿区的地方。」
在迷宫里带路的玛琪娜这么说明。
贝尔托尔并没有完全理解玛琪娜的说明。
更正确来说是没有实感吧。由于内容太过荒谬无稽，让他觉得就像在听毫无真实感的童话故事。
因此贝尔托尔并未将路上生锈荒废的剪票口和售票机看进眼里。
「贝尔托尔大人所知的旧世界已经毁灭，如今则建立起新的世界。」
旧新宿车站奈多亚地下大圣堂迷宫，是新宿车站内部和异界化迷宫──奈多亚地下大圣堂在融合后，将车站本身扭曲成迷宫所形成的空间。
停止运作的电扶梯伸长到五十公尺以上。
在走完这条漫长的走道后，他们抵达迷宫的出口。
「──统合历2099年。」
在眼前，一扇铁门沉重地紧闭着。
「这就是新世界的模样。」
一推开沉重的铁门，光线便照射进来，贝尔托尔眯着双眼。
可以看见世界。
闯进贝尔托尔眼里的外界景色，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那是具压倒性的光。
灵素反应灯（aether neon）所施放，足以让眼睛刺痛的彩光。
大楼窗户流泻出来的光。
大楼壁面的巨大全息显示器播放的广告影片散发的光。
垂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火光。
在道路上贴地行驶的地走车（ground vehicle）的车尾灯光。
在空中往来穿梭的无人机与空走车（flight vehicle）的导航灯光。
光、光、光、光…………
明明是夜晚，却耀眼得像繁星坠落于地，彷佛在驱逐这世上一切黑暗的光。庞大的情报量使得贝尔托尔受到压迫。
那是不死的王都与帝都阿斯特里卡的城下灯光所无法相提并论的庞大光量，是不夜城的街光。
冷冽沉闷的天空离地面好遥远，整个夜晚的黑暗被厚实的乌云遮蔽，污染程度不至于让随处可见的扬声器发出警报的雪花，在绚烂彩光的照耀下翩翩飘落。
「什么……」
贝尔托尔瞪大眼睛，只能愣愣地张着嘴巴环顾四周。
都市中心有高度为两百四十三公尺的巨大柱子──从地底灵脉（aether line）抽取灵素转换为魔力和电力供都市使用──灵素反应炉高耸。整座都市运用其内部的魔力，形成为广范围的耐寒领域结界。
然而，即使有结界保护，室外温度根据所处的位置，就连在白天也会降到冰点以下，而且一旦离开结界的保护范围，随即就是人类难以居住的严寒世界。
而围绕着灵素反应炉，随处可见崭新的新精灵风格细长白墙大楼，以及与这些大楼形成对比、毫不考虑安全性的廉价低矮水泥建筑；或是以钢骨构成粗糙鹰架，不断往垂直方向增建的豆腐屋住宅群就像墓碑一样并排。
（插图009）
有如树木般到处林立的电线杆，彷佛蜘蛛网一样布满整座都市的电线，人类、精灵、哥布林等各种不同种族的人们在道路上熙来攘往，共通语（精灵语）、日语、英语、中文、矮人语、半兽人语等语言和监视无人机在周围此起彼落。
「什么……」
随处可见的粗糙大楼外墙上，突出着一整片跟周围此起彼落的话语声一样写着各种文字的灵素反应灯招牌。而像血管一样布满街头的管线与排水沟，则喷出源源不绝的蒸气。
地面上到处散落着代用纸的传单、合成烟的烟头、密造酒的酒瓶和空罐等垃圾。而在以共通语写着「停止吧！街头生活！有冻死的危险性！」的启蒙海报下方，有一名裹着脏兮兮的破布，看不出来是生是死的流浪汉倒在那里。
那里不存在贝尔托尔所知道的任何国家文化与景观。
「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异常的世界，魔王不禁惊讶地仰天大叫。
这里是电子荒废都市（Cyberpunk City）•新宿市。
总人口超过三百万，是世界屈指可数的大都市。
魔王目前就站在其市中心往南延伸的大道，新宿市最繁华的闹区──歌舞伎町的街上。
才经过五百年，文明实在发展太快了。
大量的行人与地走车在街道上往来穿梭；空中则有空走车、监视无人机，还有两倍以上的配送无人机来回交错。
眼前这片毫无真实感的景象，让魔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连东方小岛，现在都这么繁荣了吗……」
贝尔托尔所知道的日本列岛──也就是米尔多列岛，应该是只能作为流放地的未开化岛屿才对。
罪人们住在洞穴里过着原始的生活，是贝尔托尔对这座列岛最后的印象。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亚斯方过去统治这座列岛的国家相当繁荣。亚斯方的高度科学技术，和我们的魔法──阿尔内斯的魔导技术，这两种不同概念的技术结合，结果引发了典范转移，促使文明急遽发展。」
「但是定命们如此急遽的文明发展，诸神难道没有插手吗……？」
「神已经死了。」
不同世界融合的大灾害，影响到的不仅是人类。
异世界居民这种异物的混入、不同宗教的流入、价值观的变化、末世思想的传播，以及道德心和伦理观的变革等现象，导致神秘陈腐化和信仰薄弱化。
神的存在失去了威信。
「现想融合时，我们既有的文明大幅衰退，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这就某种意思来说是诸神最后的怒火。」
「这样啊……世界真的已经毁灭了呢……」
他的话语中带有一丝哀愁。
贝尔托尔过去在阿尔内斯的战斗，不仅仅是和定命们斗争的战斗，同时也是反抗诸神所创造的命运战斗。然而这场战斗却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自行结束。
他垂下视线。
看在贝尔托尔眼中，就连路上行人的模样也很奇怪。
「这一带人们的手脚……有很多都不是真的呢。」
行人中能看到许多人都装着以钢铁或黑色不明材质制成的手脚。
「因为他们都装着义肢。」
「义肢……？那个吗？还真是逼真呢。」
贝尔托尔的时代也有义肢。
话虽如此，那些大都是做工粗糙，以木材或骨头等材料加工制成手脚形状的粗劣品。
「那是魔导义肢。主要由金属骨架……骨骼和合成秘银纤维组成的人工肌肉制成，然后以灵素构成的仿生神经接在原本的手脚上运作。」
「会有这么多人装载，是因为战争吗？」
「虽然也有受到战争的影响，这一带的体力劳动者很多，所以可能是这个缘故。」
「事故很多吗？」
「确实很常发生事故，但是冻伤的影响也很大呢。在结界外头作业的劳动者很多，而且外头真的很冷……」
的确，这座都市冷到连贝尔托尔都有点难受。
即使待在耐寒领域结界里，假如没做好防寒准备，手脚末端和耳鼻也会冷到刺痛。要是常人在这种环境待上好几个小时，理所当然会冻伤。
「顺带一提，像这种装上魔导义肢的人们被称为魔导义体人，不过近来也有这是歧视用语的意见。」
「唔嗯……那他们呢？」
除此之外，还能零星看到一些人戴着水桶状金属筒，或是头盔状的物体。他们全身包覆着像铠甲一样的金属，并且将衣服穿在上头。
「他们是全机身（full borg），是以机械弥补身体机能的人。称为魔导义肢的全身版，应该会比较好理解吧。」
「……不，等等、等等，用机械弥补身体机能？连内脏也是吗？」
「是的。除了脑和脊髓外，将全身换成机械的人也不少。」
贝尔托尔所处的时代也有机械的概念。不过，那是比现代的机械更加简单且原始的东西。如果只有四肢，他倒是还可以理解，然而要说连内脏都换成机械的话，他就完全无法想像了。
「此外还有仿造人类的机械人偶。最近的机型都很逼真，几乎看不出来是机械人偶。」
除了义肢与全机身以外，还能看到人们在后颈上贴着像是金属片的东西。同样的东西也贴在玛琪娜的后颈上，不过被兜帽与长发遮住，所以贝尔托尔看不到。
贴在他们后颈上的东西，大概也是义肢的一部分吧。站在往来的人群中思考这些事情的贝尔托尔，没能及时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影。
「啊，贝尔托尔大人，要撞……」
「啧！发什么呆啊！」
走在街道上的高大义手食人魔，在撞到护住贝尔托尔的玛琪娜后咂嘴一声。
「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你还好吗？」
「啊，是的，我没事。真是非常抱歉……」
「真受不了，明明个子这么高大，却连自己撞到六魔侯的谁都不知道的样子。」
贝尔托尔抬头看向遮住夜空的厚重云层。
「……」
然后咧嘴一笑。
「请问怎么了吗？」
「就让那些愚笨的定命们以灵魂能够理解的方式知晓……他们的王凯旋而归吧。」
「贝、贝尔托尔大人？」
玛琪娜十分清楚，每当贝尔托尔露出这种笑容时，都会做出出人意料的行为。
「──哈！」
贝尔托尔启动体内的魔力构筑术式，并且展开带有精致图纹的巨大圆形魔法阵。
「『全天侍奉（eru sutona）』。」
伴随着他的话语，魔法阵伸出一道光柱贯穿厚重的云层，开出一个大洞。
夜空从洞中露出，为新宿市落下久违了一年三个月的星月光芒。
贝尔托尔施展的是灵素操作现象改变法，换句话说就是「魔法」。
体内魔力的「启动」、以咒文形成术式的「构筑」、将构筑好的术式以魔法阵的形式在外部进行的「展开」、念出展开术式咒文的「咏唱」，以及为了发动而念出魔法名，也就是魔名的「宣言」。
经由以上五个工序发动的即是魔法。
他此时以古艾尔德语宣言的魔名，是自古以来统治者用来彰显自身王权的大魔法。
施展这个大魔法，贝尔托尔不需要进行五道工序之一的「咏唱」。
发动魔法的工序是连魔王也无法忽视的法则。
然而，魔王所拥有的庞大魔力、天生的魔法才华和超高速的魔法运算处理能力，让他能将发动魔法的工序中最耗时的「咏唱」压缩进「宣言」里，使得他能够以模拟的方式省略。
这正是让魔王之所以为魔王的禁忌秘术「无咏唱法」。
「……嗯嗯？」
贝尔托尔抬头仰望天空看着显露出来的月光，然后不满地眯着眼睛。
「不管怎么说，余的力量也衰退太多了。」
这本来是能够将周遭一带的云完全消灭的天候操控大魔法。
可是现在的贝尔托尔只能在厚重云层上开出一个洞。
「那是……」
贝尔托尔透过破洞的云层，在露出的天空中看到月亮旁边闪耀的暗红色星光。
那是自古以来在阿尔内斯表示凶兆的星曜。
「看来这个世界并不欢迎余呢。」
那颗星星静静散发着诡异且不祥的光芒。
「怎、怎么了……！」
「天空突然……」
「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笨蛋在玩天候操控魔法啊。」
就在这时。
周围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贝尔托尔施展的魔法，触动了会侦测一定程度以上魔力的感测器。
周围的骚动迅速地扩散开来。
「怎么啦？还真是吵闹，这可是王的凯旋啊。对余未免太失礼了吧？」
「啊哇哇哇！在市内是禁止施展大魔法的！」
玛琪娜挥舞着双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都市警察（City Gard）要来了！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玛琪娜拉着贝尔托尔的手，强行将他带离现场。
「喂喂喂，玛琪娜，为什么余不逃不行啊？」
「拜托了，拜托了！」
贝尔托尔甩开自身心中的不安，在玛琪娜的拉扯下，穿梭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就在途中。
他在人潮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物。
一个用兜帽遮住大半容貌的男人从对面走来。
风在这个瞬间吹开兜帽，露出了底下的脸。
「唔！」
两人擦身而过。
贝尔托尔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头。
然而那道人影早已消失在人潮之中不知去向。
「请问怎么了吗？」
对于突然停下脚步的贝尔托尔，玛琪娜感到疑惑地询问。
「不，没事。」
这么说着，贝尔托尔摇摇头。
在五百年后的这个世界里，那个男人不可能还活着。
贝尔托尔像这样半是说服自己一般重新迈开步伐，就像要斩断留念似的不断地握拳又再度松开，确认自身力量的状况。
「唔嗯……果然没错。不论是输出还是容量，魔力本身都比五百年前大幅衰退。外加上身体怎么样说都很难称作最佳状态，现在就像不穿铠甲上战场一样令人不安，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因为现在贝尔托尔大人的信仰力已经大幅衰退……」
「是啊，余感受到了。余现在只有普通人程度的肉体强度，不死之力也衰弱很多。看来余在现代几乎不为人们所知啊。」
──信仰力。
这是以诸神为首的灵的高位存在为了干涉物质世界所需要的力量。
信仰，即思念对象的力量──也可以说是感情──越是强大，带给灵的高位存在的影响也会越大。
这种影响就叫做「正的信仰力」。与之相反，也存在「负的信仰力」。
愤怒、悲伤、恐惧等负面感情即属于此，会成为灵的低位存在的恶魔的力量。
尽管方向性不同，双方的本质都是由第三者观测并投入感情所产生的力量，所以统称为信仰力。
维持人类的肉体提高灵魂位阶的贝尔托尔，可说是介于神与恶魔之间的存在，能同时受到正负两种信仰力的影响。
贝尔托尔五百年前作为魔王君临，不死与其同胞们经由他们的崇拜获得正的信仰力，然后让自己的名字伴随着恐惧威震世界，从定命们身上获得负的信仰力，因此得到了连诸神也无法追随的强大力量。
「连精灵的寿命也只有三百年左右。当时还是婴孩的精灵，如今也早已死去，贝尔托尔大人现在只会在纪录上被提及，甚至连诸神的存在都逐渐被人们遗忘。」
信仰力的反义词是忘却，或是漠不关心。
所谓的信仰力，以认识到其存在并投入感情的人数多寡来决定。
一旦失去第三者的认识与观测，这股力量便会显著衰退。
而这就是贝尔托尔比五百年前衰弱的原因。在时代的洪流中，魔王贝尔托尔也跟其他诸神一样，正逐渐被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们遗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余等有无限的生命，只要循序渐进取回信仰力就好。那么，玛琪娜，其他六魔侯和贵族怎么了？魔王军呢？」
贝尔托尔边问边看向街道旁一个狭窄小巷的入口，正好看到一群食人魔、半兽人和兽人正围着生火中的铁桶斗殴。
「就余看来，血之同盟者们似乎也跟其他种族和平共存了。盟约怎么了？」
所谓的血之同盟者，是指跟魔王军结盟的食人魔、半兽人和兽人三个种族。是魔王军支配世界时，将优待这三个种族和他们共存共荣，基于这种盟约形成的同盟。
只不过，这个同盟是四个阵营的利害关系一致，所暂时形成的合作关系。不论不死阵营，还是三种族阵营，都曾策划过背叛对方的计画，是存在这种背景的同盟。
不死在人数上对定命有绝对的劣势。为了弥补这种数量差距的战力，即是血之同盟者。
「血之同盟者在我军败北后废弃了同盟。然后在大陆历一六一六年的『三刃革命』时，三种族的盟主遭到讨伐，其余残党们则向定命们臣服了。」
「唔嗯……」
「听说他们之后的处境非常凄惨，被定命当成奴隶被迫从事严酷的劳动工作。虽然现在这种歧视是潜在的，仍然根深蒂固地遗留下来。」
「唉，确实会变成这样吧。」
血之同盟者的半兽人、食人魔与兽人这三个种族的共同特征，是他们对魔法的适性都很低。而适性低的原因，在于他们的魔力总量与教育水准低落导致的魔法技术不成熟等，存在各式各样的理由。
因此，他们自古以来就被其他定命看不起。这是他们比其他种族更强韧的身体能力，让其他定命产生恐惧感与自卑感所引起的鄙视，同时也是魔法这项技术超越他们身体能力的证明。正因为如此，贝尔托尔才会以同盟者的身分接纳他们。
贝尔托尔能够轻易想像，当魔王败北、同盟也解体之后，即使向定命们臣服，等待他们的也只有饱受凌虐的未来。
「我们则与定命们签订停战协定，并且决定聚集在青雷侯拉尔辛卿麾下，潜伏到贝尔托尔大人得以复活为止。而就在距离贝尔托尔大人复活不到百年时，世界因为现想融合毁灭，我们也同样被卷入现想融合的动乱之中，不死王国的子民们分崩离析，四散到各个都市。然后在第一次都市战争结束一年后，在部分企业的主导下，各都市间展开了一项运动。」
「什么运动？」
玛琪娜突然沉默片刻。
大概是因为相当难以启齿吧，她的嘴唇在颤抖。
最后就像终于挤出声音似的缓缓发声说：
「……『狩猎不死』。」
「狩猎不死……？」
「这是要找出分散在世界各地和各都市中的不死，加以歼灭或囚禁的运动。因为一部分不死在第一次都市战争中取得丰硕的战果，不论是对于不存在不死的亚斯还是已经淡忘不死威胁的阿尔内斯来说，这些无法杀死并经历大量实战的不死存在，都让他们受到了强大的冲击。于是不死，也就是魔族，被视为非人的恶性存在，在第一次都市战争结束到第二次都市战争开始之间遭到了驱逐。」
这在五百年前，不对，是从更久远的太古时代开始，就是阿尔内斯的普遍认知。
不死的魔族因为其超常的力量，被定命们视为怪物而恐惧。
「尽管我们也采取了澈底抗战的态度，伴随着魔导工程学的发展，他们开发出对抗不死的武器并进行了量产。由于至今都很有限、对抗不死的手段增加，打破了不死与定命之间的力量平衡，最终导致了我们的败北。」
「六魔侯……怎么了？」
「六魔侯已经全灭了……」
玛琪娜带着悲痛的神情说：
「天忌侯梅、黑龙侯希瓦尔德卿，以及青雷侯拉尔辛卿目前下落不明。纵然不清楚他们是被消灭、遭到囚禁，还是潜伏在某处，在狩猎不死之后，我一次也没能确认到他们的生存。因为『转轮之法』的发动条件只有我和拉尔辛卿知道，为了让我逃跑，业剑侯泽诺尔卿自愿担任诱饵……独自冲向了敌阵……」
梅、希瓦尔德、拉尔辛，以及泽诺尔。
他们全部都是长年侍奉贝尔托尔的不死家臣。
贝尔托尔还以为自己早已舍弃失去他人的悲哀，对于担忧他人的感情也早已死去；然而，他的内心此时涌上一股丧失感与空虚感。
「话虽如此，狩猎不死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由于对不死感到恐惧的战中世代减少，现在已不需要像当时那样在意周遭人们的目光了。以前不论是揪出不死的活动，还是单方面认定无关系的定命是不死，都真的非常过分……」
「狩猎不死……吗……」
贝尔托尔此时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少了一个人。
六魔侯一如其名，是由六名魔族所组成。
方才提到的四名加上玛琪娜只有五名。
「玛尔库斯怎么了？」
血术侯玛尔库斯。
他是在政事上和拉尔辛一同扶持贝尔托尔，同时也是不死王国魔导技术研究的最高负责人，是原为黑暗精灵的魔族。
「……那、那个……玛、玛尔库斯……卿……」
玛琪娜别开视线，让指尖相对在一起转着圈圈，同时左顾右盼起来。
明显在隐瞒什么事情。
而在他指出这一点之前，玛琪娜先大声喊道：
「对、对了，贝尔托尔大人！您会口渴吗？」
「咦，是还好──」
「虽说对身体无害，这座城市的空气对贝尔托尔大人来说太脏了！因此！为了慰劳贝尔托尔大人的喉咙，我稍微去买个饮料，请您在这里稍待片刻！」
「喂、喂，玛琪娜……」
在强行打断话题之后，玛琪娜便离开现场，消失在人潮之中。
关于玛尔库斯，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她难以启齿，还是令她不想提及的事情，贝尔托尔知道玛琪娜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谎。会因为不想说而强行转移话题，也是顾虑到贝尔托尔的感受，出自于忠心的行为吧。
「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贝尔托尔一副受不了她的语气说道。
「玛琪娜跟五百年前一点也没变呢。」
照这个样子来看，尽管身处在这个澈底改变的世界里，她也能毫不改变地存活下去吧。贝尔托尔稍微感到安心。
贝尔托尔在街灯下环顾四周。
人群的喧嚣中传来人们的谈话声与响亮的招客声。
大街的北侧能清楚看到作为地标的灵素反应炉。
占据正面大楼整面墙的大型全息广告萤幕，目前正伴随着大音量的轻快音乐播放空走车的宣传广告。
『现在就化为一阵风，将时间抛在脑后──新宿FVotY得奖作品，由IHMI为您呈献，丰富您生活的新型空走车「Bargain 07」隆重登场！』
套用可爱的虚拟形象，时下正流行的三人组虚拟偶像团体，搭乘空走车奔驰在发出迷幻光芒的隧道里。
「哦……原理是虚像投影之类的技术吗……？而且还用这么大的尺寸和精度……会不会太浪费魔力了啊……？」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广告影片。
一辆车体上以汉字写着新宿市警察的黑白警车（Parker）刚好一面闪着红灯，一面发出尖锐的警笛声从他眼前驶过。
「嗯……？」
就在这时，贝尔托尔突然环顾四周。
他感觉到灵素出现微妙的波动。
那是常人绝对察觉不到的微小变化。尽管力量衰退，魔王对于灵素的敏锐感应力也仍然健在。
他的眼前站着一名少女。
一名打扮很奇特──虽然对贝尔托尔来说，所有人的打扮都很奇特──的少女。
她带着一头剪短的黑发，浏海上留着一撮红色挑染。而且穿着金色刺绣的红底旗袍，并在外头套着一件短下摆的矮人夹克。脚上则穿着方便行动的鞋子，头上顶着一副圆框墨镜。
黑发、褐眼、圆耳和肤色肌肤，是东洋系（oriens）人类的特征。
她的年龄约十七、八岁，是个面容端正、眼神坚毅，而且散发出活泼气息的少女。
少女背靠着铁栏杆，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正面墙上的全息显示广告。
嘴角突然咧起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
偶像们唱歌跳舞的宣传影片转暗。
然后整个萤幕画面突然显示出普普风格的骷髅兔子标志，并且在随即转暗后，显示出不是偶像的宣传影片，也不是兔子标志的东西。
而是色情影片网站的广告。
『啊！啊嗯！嗯、啊！啊啊嗯！』
大音量的娇喘在街上回荡，萤幕上播放着未打马赛克的裸体。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人们瞬间停下脚步，纷纷朝墙上的萤幕看去。
「唔哇，这是怎样？」
「好像突然跳出色情广告，是故障了吗？」
「这是被广告骇客了吧？」
「妈妈，那是什么？」
「不准看！」
骚动不安的群众。
而在这些群众之中，有个人物不是看向广告，而是看着不知所措的人们拍手大笑。
那就是贝尔托尔所看向的黑发少女。
贝尔托尔走近那名正在弯腰窃笑的少女，以带有浓厚古艾尔德语口音的共通语搭话：
「那边的女人。」
「咦？」
少女吓得肩膀一震，抬头环顾四周。
「就是你，黑发的。」
「我、我吗？」
「嗯。」
对指着自己的脸的少女，贝尔托尔从容地点了点头。
少女一面慌张地窥看四周，一面充满警戒地开口询问：
「有、有什么事？」
「你方才做了什么？」
贝尔托尔双手交叉环抱，用下颔指着广告。
「咦？你、你是指什么啊～？我听不懂耶～那不是故障了吗？」
少女将双手放在头后，交叉着双脚，在让视线飘到一旁后，吹起毫无紧张感的口哨。
「在余面前不准说谎。在你周围的灵素产生波动后，那边的投影影像就改变了吧？方才在周围的人群中，只有你将注意力放在灵素的波动和投影影像上。既然如此，认为你做了什么很自然吧？」
贝尔托尔的话让少女变了眼色，变得更加警戒与惊讶。
「……你靠灵素的波动识破了我的骇客……？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即使是高手（wizard），也不可能看得出灵素的波动……你是什么人？」
「呵，看到余的模样，居然还敢问余是谁？虽然愚昧是一种罪，今天可是记念余再诞的节日。」
「不，就只是一般的平日……」
「所以余就特别给你恩赦吧。」
「啊～是是是。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谁？」
少女以不耐烦的眼神看着贝尔托尔问道。
贝尔托尔不在意她的眼神大大地敞开双臂，在仰头望天后垂下视线说：
「──魔王。」
「──你在说什么啊？」
「你难道不认得余的面容吗？」
「不，我真的不认识你……」
尽管少女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贝尔托尔，很快就伴随着叹息耸了耸肩，然后别开视线。
「所以呢，你想把我交给都市警察吗？就算你发挥这种正义感，都市警察也是坨狗屎，拿不到任何奖赏喔。」
「虽然不太懂，余并不打算把你交给宪兵，你就放心吧。」
听到贝尔托尔这么说，少女才抚胸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才那是什么样的魔法？就灵素波动的感觉，纵然余知道你对虚像投影做了什么，却不明白个中的原理。你应该是用了余都无法理解的魔导技术，这点让余对你稍微有些兴趣。竟然能让余无法一眼看穿，你想必相当有本事吧。而且也可以看出言行举止都带有出自实力的自信。」
或许是贝尔托尔的话语让她听得飘飘欲仙，少女露出没出息的笑容。
「哎呀～别这么夸我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只是骇客哟，骇客。」
少女的语调稍微上扬，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骇客……？」
「没错，就是灵窜术（aetherhack）。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做那种有生命危险工作的灵窜士（aetherhacker）。然后呢，因为目前新宿市主流的IHMI制全像显示器，在术式的逻辑防火墙上有致命的漏洞，因此我就攻击那个漏洞，把影像换成网路上的色情广告了。虽然做的事情很简单，能发现这么微小的漏洞，该怎么说好呢，是因为我的才能？之类的吧？不过先说好，你可别误会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满足知识上的好奇心或是打发时间等，而只是想恶作剧一下罢了。虽说IHMI不是老想着要管制网路，就是想进行封锁，对于认为网路是真正自由之地的我来说就跟敌人一样，所以呢，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啦，也兼作为一种社会抗议活动。毕竟我是对这个腐败社会进行反叛（Punk）思想的体现者。」
「这、这样啊……」
「没错。不过，虽说是那些随处可见的骇客找不出来的漏洞，我是超级天才美少女骇客，所以才能轻易发现这个漏洞攻击哟。然后啊──」
滔滔不绝的少女让贝尔托尔困惑得无法插嘴。
「啊啊，对了。」
「所以说，我最后是针对术式变动演算法本身──怎么了？我说得正起劲耶。」
贝尔托尔强行打断彷佛能说到天荒地老的少女。
「你认识一个叫做玛尔库斯的男人吗？」
「玛尔库斯？」
既然曾经爆发过狩猎不死的运动，那么他要是平安无事，很可能潜伏在某个地方。
贝尔托尔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在这种地方偶然遇到的少女，会这么碰巧地认识玛尔库斯。
然而她和贝尔托尔预期的相反，给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是说IHMI的社长吗？他的话我认识哟。」
「什么……？」
「就在那里。」
少女指向远方。
她所指的方向上，有一栋新精灵风格的白墙巨塔。
「IHMI的总公司大楼。只要去那边，就知道他在哪里了吧？因为要说到玛尔库斯，就是那里的社长，很有名嘛。」
◆
石丸魔导重工（IHMI）。
这是一家凭靠都市战争的军需产业迅速成长，以旧石丸重工为母体的超大型企业。
如今不仅在新宿市，在全球也是最顶尖的企业之一。他们建造这座城市的基础建设核心──灵素反应炉，而且负责管理和营运。不仅参与了能量产业，在魔导电子工程和通信技术领域的技术力也傲视其他公司，在新宿市的评议会上拥有强大的发言权，是新宿市实质上的支配者。
高挂「技术正是新时代的火种」此一座右铭，企业标志（symbol）以火炬为主题设计的总公司大楼，是新宿市第二高的建筑物。
贝尔托尔目前正要走进这栋总公司大楼。
为了借助玛尔库斯的力量。
在世界毁灭、不死王国崩坏，再加上贝尔托尔自身的力量也衰退的现在，需要新的行动方针。
只要能在现代社会确保地位、权力和财力，就能更方便地制定今后的目标。为此，他需要借助玛尔库斯的力量。
他没有带上玛琪娜，瞒着她独自来到这里。
毕竟要是跟恐怕有事隐瞒着他的玛琪娜说，很可能会被她阻止。
（不过，这也要那个人真的是玛尔库斯。在发生过狩猎不死运动的背景下，还能保有高社会地位这点令人存疑。）
贝尔托尔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四重的垂直水平开关自动门开启，他走进建筑物的入口大厅。
大厅很宽敞，摆设和色彩的搭配有点像以前玛尔库斯的宅邸，而且能零星看到西装打扮的人们。
而在大厅角落，有一个格外显眼的存在。
一个矮胖的粉红色诡异布偶站在那里。
「那只奇怪的兔子是什么……不对，如果承认那是兔子，是对兔子的一种亵渎吧……」
布偶向盯过来的贝尔托尔挥动短手，他却不予以理会地别开视线。
入口正面的圆形接待柜台站着一名精灵女性，贝尔托尔直接走到那名女性面前。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即使面对突然来访的客人，精灵女性仍然带着笑脸应对。
她的表情，还有全身散发的氛围，让贝尔托尔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说话声也有点平板，彷佛缺乏人性一般的不对劲感。
「去转告玛尔库斯，只要说贝尔托尔来了，他应该就明白了。」
「──事先并未收到您的来访通知。非常抱歉，本公司拒绝未经预约的会面。」
接待小姐保持平板的声音与笑容，以客气但坚定的态度应对。
「够了，快去转告玛尔库斯。」
「非常抱歉，本公司拒绝未经预约的会面。」
接待小姐以同样的表情与同样的语调说道。
「哼……真受不了，当今世上尽是些不认识余的愚昧之人。没办法了。」
为了尽快结束要紧事，贝尔托尔决定施展魔法。
「『王令（rekusagino）』。」
贝尔托尔所发动的，是经由对象的魔力，干涉对象精神的魔法。
也就是所谓的「魅惑（charm）」。
「魅惑」本身的效果只有让施术对象暂时对术者产生好感，然而凭借魔王拥有的魔法技术，将能让这一招发挥相当于「强制（geass）」的效果。
「快叫玛尔库斯过来。」
王下达命令。
这是必须遵守的敕令。
区区一个站柜台的精灵根本无法拒绝。
应该无法才对。
「侦测到B级魔力反应，以及针对本机的攻击行为。将对象认定为可疑人物，联络警备部，同时进入战斗模式。」
「什么……！」
贝尔托尔大吃一惊。
因为她看起来不像受到魔王的精神干涉。
岂止如此，她还翻过柜台摆出战斗架式。
「怎、怎么了……？」
「那是在搞什么啊……」
入口大厅突然发生的骚动，使得西装打扮的人们也跟着吵闹起来，纷纷转头看来。
（挡住了吗……？这个女人？）
贝尔托尔瞬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被挡下的感觉，不如说像是单纯地毫无效果。
举例来说，就像在对树木或岩石施展精神操作魔法一样的反应。
（也就是说……）
综合先前的不对劲感、刚才对魔法的反应，以及她要翻过柜台时的动作来看。
（她是机械人偶之类的存在……玛琪娜说的就是这个吗！）
贝尔托尔的推理没错。这名柜台小姐并非精灵，而是精灵外型的魔导仿生人偶，也就是仿造人类的机器人。
当然不会受到精神操作魔法的影响。
「压制目标。」
「哼，有意思。现代的人偶玩具吗？应该能作为余兴吧。」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
「请等一下。」
一道凛然的声音在入口大厅响起。
入口大厅的吵闹声瞬间平息。
「T─260F，中止战斗行为。」
「确认到管理者命令。」
魔导仿生人偶立刻解除战斗模式返回柜台，而贝尔托尔也将注意力转向声音传来方向的某个位置。
一道人影从那里的电梯自动门中走出来。
对方是一名人类女性。
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女用西装，将长发扎在后方。
贝尔托尔无法将视线从女性身上移开。
尽管对方是名容貌姣好的女性，他并不是看入迷了，而是下意识将战斗对象从魔导仿生人偶换成了她。
贝尔托尔脑海中浮现出一把美丽长剑出鞘的影像。
她不是普通女人。
浑身散发出一种受过扎实的战斗训练，经历过无数修罗场所淬炼出来的自信。
让魔王贝尔托尔来说的话，就是她散发着一眼就能确信是强者的气势。
女性直接走向贝尔托尔，然后在他前方一公尺处停下。
「敝公司的商品T─260F型对您失礼了。由于这是兼任警卫的型号，会对魔法攻击表现出高度的攻击反应，真是非常抱歉。」
女性露出亲切的笑容深深鞠躬。
虽然是迷人的笑容，那有如出鞘长剑的氛围却一点也没变。
「我是玛尔库斯社长的秘书木之原。」
「我是贝尔托尔。」
「是，我知道。我擅自看了您与T─260F的对话和影像纪录。您想见社长吧。玛尔库斯社长也指示要让您过去，我现在就带您前往社长室。」
两人以木之原在前方带路，贝尔托尔尾随在后的队列乘上电梯。
在木之原操作电梯面板后，电梯随即高速上升。
然而身体感受不到什么重力。这是因为电梯上始终施有重力操作的魔法。
以两人搭乘来说太过宽敞的电梯里，弥漫着沉重的沉默。
假如现在有个普通人的第三者共乘电梯，恐怕光是充满这个狭小密室的紧张气氛，就足以让他昏厥过去吧。
贝尔托尔不发一语，默默盯着木之原的胸口。
「……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是觉得贝尔托尔在偷看自己的胸部，木之原以凌厉的眼神看向他。
然而贝尔托尔并不是在看她的胸部，而是在盯着她放在西装胸前口袋里的原子笔笔尾，装在那个上头的神秘角色。
「没有，只是有点在意那个神秘生物……入口也有一个呢。那是……兔子……吗……」
「能注意到这孩子，您还真有眼光呢。他是敝公司的吉祥物石丸小弟。是将来预定会成为世界潮流的孩子哟。」
「这、这样啊……还、还真是有个性的生物？呢……」
（插图010）
没有多久，他们抵达顶楼。
电梯的自动门一开，立刻就是社长室。
和大厅相比，社长室显得格外空虚和寂寥。
理由是太宽敞了。
整个楼层都由一个人使用，当然会给人这种感觉。
而且没有任何摆设，只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张椅子。周围覆盖着大型板玻璃，能从这里一览新宿市的夜景。
这座城堡的主人就在电梯的正前方。
白色的头发、褐色的肌肤、红色的眼瞳，再搭配一对尖长的耳朵。他没有穿着贝尔托尔熟悉的深红色铠甲，而是一套深红色西装，是个在脖子上围着长围巾，而且戴着红框眼镜的消瘦男人。
他正是六魔侯之一，以黑暗精灵之身克服了吸血冲动与阳光的吸血鬼不死，血术侯玛尔库斯本人。
「好久不见了呢……玛尔库斯。」
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玛尔库斯，贝尔托尔不禁露出笑容。
不仅因为他很可能是同名的不同人，更重要的是能与自己的心腹再会，让贝尔托尔单纯地感到高兴。
即使是这样的世界，他似乎也还未失去一切。尽管无法取回失去的事物，还留有希望。
「好久不见了，吾王。根据您方才施展『全天侍奉』时的魔力波动，我就知道您会来到这里。」
玛尔库斯从容不迫地坐在椅子上，以尖锐的声音这样说道。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刻着巨大的IHMI企业标志。
「……」
贝尔托尔对玛尔库斯的态度感到些许动摇，然后油然生起一股怒火。
贝尔托尔是王，玛尔库斯是臣。即使经过五百年，这对贝尔托尔来说也是不变的认知。
在王面前，坐着回应理所当然是不敬之举。
说到底，玛尔库斯应该要亲自来迎接贝尔托尔，而不是派遣秘书。也应该要和玛琪娜一起参与复活仪式。
「玛尔库斯，坐着说话可是不敬之举啊。」
贝尔托尔瞪向玛尔库斯。
光是如此，就让周围的灵素震动，强化玻璃嘎吱作响。
然而玛尔库斯只是扬起一抹冷笑，丝毫不为所动。
「……算了，先原谅你。」
这是他在五百年间，历经动荡时代自己建立起的城堡。
体谅到这一点，贝尔托尔就不再追究了。
「那么，吾王，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竟然特地纡尊降贵来到这种地方。」
玛尔库斯靠在椅背上，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地说道。
玛尔库斯这次的态度，就真的完全感受不到他对王有任何敬意。别说是敬意，这很明显是种挑衅行为。
假如是五百年前的贝尔托尔，玛尔库斯胆敢摆出这种态度，贝尔托尔应该早就当场砍下他的脑袋了。
然而如今感到更多的是困惑。
因为就贝尔托尔所知，玛尔库斯是一名忠臣，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摆出这种态度。
「比起这些，你应该要先庆祝余的复活吧，玛尔库斯？」
「嗯，是啊。确实如此呢。」
「……够了。玛尔库斯，余以不死之王的身分命令你，和余一同重建不死王国，协助余支配这个世界吧。」
听到这句话，玛尔库斯──
「哈！」
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脸后仰着身体，发出响彻整个室内的大笑。
「玛尔库斯……」
然后这道笑声戛然而止。
「我拒绝。」
他以血一般的鲜红眼瞳注视魔王，用一句话如此断然拒绝。
「你说什么……？」
「我拒绝──我这么说喔，吾王。不对──」
玛尔库斯的眼中闪耀着坚定的意志。
「贝尔托尔。」
那是鄙视。
是看向卑贱之人的眼神，是众多不死看向定命的那种眼神。
「竟敢直呼王的名讳，你这胆大妄为的无礼之徒……！」
贝尔托尔向玛尔库斯发出杀气。
就在这个瞬间──
「『龙刀•千鸟』。」
贝尔托尔背后的木之原突然带有杀气地发动魔力，并且宣示了魔名。
他一转身，便见到木之原的手中握着一把收在黑色刀鞘里的刀。
「──！」
在看到那把刀的瞬间，贝尔托尔便大大横跳到窗边躲避。
刀光闪动，一阵风吹过后，社长室内响起流丽的收刀声。
「……是白拔啊。」
所谓的白拔，是指拔刀术或居合术在古剑术中的名称。
贝尔托尔对她拔刀和收刀的速度之快，感到惊叹不已。
虽说实力衰退不少，她的居合术竟然快到连身为魔王的贝尔托尔都只能勉强看到余光。
而且她的居合术还不只是快。贝尔托尔从那一瞬间看到的闪光和魔力的性质中察觉到，刀上还缠绕着带有魔力的电击。
能够避开这一刀，主要是靠他多次历经生死关头累积的经验。
要是有一瞬间花心思想着要避开，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吧。
尽管如此，刀刃还是擦过脸颊，让魔王流血了。
（没能避开吗？身体变得相当迟钝呢。那是用武装召唤叫出来的东西……大概不是吧，那逼真的存在感……并非铸造型，而是武装锻造的魔法吗……？不对，比起这个……）
超高速的居合术确实很厉害，不过木之原的行动也让贝尔托尔感到不太对劲。
尽管她施展了武装锻造的魔法，却没有进行咏唱。
岂止如此，也没有进行构筑和展开。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看向木之原时，她已大幅压低重心，随时都能挥出第二刀。
「没关系喔，木之原。」
玛尔库斯的话语让木之原解除了架势。
贝尔托尔用手指拭过脸颊上流血的伤口，伤口便开始慢慢愈合。
这不是透过魔法的恢复，而是不死所拥有的自我再生能力。
「你变弱了呢……这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看着贝尔托尔现在的模样，玛尔库斯露出怜悯的眼神说：
「如果是以前的你，伤口会在被斩伤的瞬间愈合，应该连一滴血都不会流。」
玛尔库斯说得没错。
受到信仰力衰退的影响，他不仅是魔力，连不死的再生力也衰退了。
「为何，玛尔库斯……」
「为何？你连这种事情都必须讲明才懂吗？」
玛尔库斯打从心底鄙视他说：
「支配世界？重建不死王国？哈，别笑死人了。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啊，贝尔托尔。世界早已毁灭，不死王国也已经崩坏，而你则是这副德性。」
「…………」
「不论是支撑你的信仰，还是塑造你的恐惧，全都已经被人们遗忘了。你所创下的各种传说和神话，全都变成纪录和情报，沦为单纯的娱乐和知识。现在的你并不值得我效忠，快点从我面前消失吧。」
玛尔库斯接着说：
「或者──你就跪下来求我吧。这样的话，要我稍微考虑一下也行喔？」
玛尔库斯咧嘴一笑。
他舔着嘴唇。
眼神充满了陶醉。
「────」
认为已无须多言的贝尔托尔，向前踏出一步。
作为不死之王，他无法再继续忽视玛尔库斯的不敬之举。尽管是过去的忠臣，他作为不死之王也不得不给予惩罚。
「木之原，你可别出手喔。」
「遵命。」
玛尔库斯也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玛尔库斯……」
贝尔托尔启动魔力。
这是发动魔法的准备，可说是龙在喷火之前的预备动作。光是如此，就让周围的灵素和空气震动，玻璃嘎吱作响。
「就让你明白，即使是人称血术侯的你也赢不过余。」
「要试试看吗？」
贝尔托尔和玛尔库斯两人双双伸出右手，就像要互相展现手掌似的张开五指。
发动魔法的工序为启动、构筑、展开、咏唱及宣言。
这是不论再强大的魔王也无法改变的法则。
可是贝尔托尔有看起来像省略咏唱的「无咏唱法」。
能将发动魔法的五个工序省略一个。这点在魔法战中会带来多么强大的优势呢？
贝尔托尔在数千年的岁月中，曾与各式各样的强者交战过，但是一次都不曾在魔法战中尝过败绩。
让各方强者、英雄和大魔导师们憧憬并挑战，却都沦为手下败将的技术。
哪怕是六魔侯之中最擅长魔法战的玛尔库斯也未能到达的高度，让魔王之所以是魔王的秘术。
只要有这一招，贝尔托尔就不可能败北。
贝尔托尔高声宣言魔名。
「『黑（beru）──』」
然而玛尔库斯──
「你慢了两步喔，贝尔托尔。」
嘲笑他。
「『咒文对抗（spell breaker）』。」
比贝尔托尔发动魔法的速度还要快，玛尔库斯在手掌前展开魔法阵发动魔法。
「什么……！」
贝尔托尔惊愕地瞪大了眼。
玛尔库斯的魔法没有发出火焰或闪光，而是更不起眼的──说起来从旁看来，他就像什么都没做一样。
那是在魔法战中，属于最上级的高等魔法。
跟看似什么也没做的玛尔库斯一样，打算发动魔法的贝尔托尔也一样什么都没做。
不对，正确来说是什么都做不到。贝尔托尔从喉咙中勉强挤出刚才所发生的现象之名。
「竟然是……魔法抵消（cancel）……！」
对魔法的对应方法大致上分为两种。
一种是「抵抗（resist）」。这是泛指防御魔法之类，直接以魔力保护身体这种单纯且有效的被动性防御方法。
另一种则是方才玛尔库斯施展的「抵消」。是透过介入术者从启动魔力到发动魔法为止的构筑、展开、咏唱及宣言等任意一个工序进行抵消，让发动的魔法无法发动的方法。
抵消和抵抗不同，是能后发先至的强力且主动性的防卫手段。不过必须要澈底理解对方要发动的魔法术式，赶在各个工序结束之前迅速介入，才有办法成功。这是在理论上可能实现，实际上只有确立无咏唱法的魔王贝尔托尔才能运用，除他之外几乎无人能在实战中使用的手段。
要将本来就很困难的无效化魔法，以比拥有无咏唱法的贝尔托尔更快的速度发动，是不可能的事情。
照理说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对。
虽然这对贝尔托尔来说难以置信，实际上贝尔托尔的魔法确实被玛尔库斯抵消了。
「怎么可能，为何……」
因此魔王提出疑问──为何？
「为何吗？咯、咯咯咯……」
玛尔库斯的笑声里带着阴暗的喜悦。
那是对于至今一直感到畏惧、侍奉的对象所感到的压倒性优越感。是对于自己站在曾是绝对强者的贝尔托尔之上的征服感。
玛尔库斯怀抱着这种虐待狂般的快感。
实际上，他真的勃起了。
「为何有无咏唱法的自己，会被魔法才华不如自己的我抵消魔法吗？你是不是有这种疑问呢！魔王贝尔托尔！你是这么想的吧！对吧！我说得对不对啊！」
贝尔托尔对玛尔库斯突然爆发的情绪不知所措。
他所认识的玛尔库斯是一个尽管神经质，个性冷静且懂得礼节的男人。而且担任六魔侯的头脑，深得他的信赖与重用。
才五百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贝尔托尔心中的困惑大于愤怒，而悲伤更是超过了困惑。
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有什么让玛尔库斯变成这副模样了吗？还是他原本就是这种人呢？这点就连魔王都不得而知。
玛尔库斯现在已丝毫感受不到魔族大贵族应有的高贵气质，露出彷佛低等恶魔般下流的笑容转过身去。
「是这个喔。」
他边说边指着后颈部位。
那里埋着小型的黑色金属片。那块金属片时不时闪烁着绿光，让贝尔托尔感受到微量的魔力。
而且还让他有点眼熟。是城市里的行人都佩戴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贝尔托尔边问边思索。
从玛尔库斯的一连串举动来看，他推测那应该就像见习魔导师持有的魔法杖一样，是辅助魔法发动的一种魔导具（magino gadget）。
「这个叫做『法米利亚』，是人类的智慧和尖端魔导工程学的结晶。」
法米利亚是融合了魔导学和工程学技术，也就是魔导工程学所创造的一种魔导具。它是借由连接脊髓与大脑扩展大脑区域，辅助其机能的第二个大脑──也是不需要物理空间的情报终端机。
人们能透过连接法米利亚和大脑，提高自己和大气中灵素的亲和性，经由灵素和其他法米利亚与电脑互相连结，从而确立一种取代传统网路的崭新通讯技术──灵素网路。
玛尔库斯如此说明。
「简单来说，就像将电脑装在体内一样呢。不过，即使我说这么多，就凭你那低能的脑袋，应该还是无法理解吧。」
玛尔库斯说得没错，贝尔托尔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不过法米利亚的本质，其实还是在魔法战上。在缺乏物资和人才的第一次都市战争末期，为了让小孩子和没学过魔导技术的人也能轻易施展魔法，创造出能作为即战力投入战场的士兵，才是它本来的设计理念。而开发出法米利亚的人，就是我。」
玛尔库斯自豪地滔滔不绝。
那是根本不打算让贝尔托尔理解的长篇大论。
就只是想炫耀自身功绩的自我表现欲。
「随着技术革新的进步，过去由人力进行的启动、构筑，再到展开的程序，现在全都由法米利亚的量子处理器代为处理，将过程简化到只要选择想用的魔法并进行宣言，就能够发动魔法。诸如此类在魔法战上的技术发展才是法米利亚的主要目的，灵素网路的构建和灵素通信的发展，不过是它的副产品。用像你这样的笨蛋也能理解的说法总结，就是现在各个种族已经不只是无咏唱法，甚至连无构筑法、无展开法都能不问年龄地使用。」
「怎么可能……」
如果是这样，方才对木之原的行动感到不太对劲的原因也得到了解释。因为她也用法米利亚省略了发动魔法的工序──贝尔托尔如此分析。
长年以来只能靠个人出众的才能实现的技术，才不过五百年，不对，是八十年就被科技的进步达成并且超越了。
「而且法米利亚无法安装在不灭的肉体，比不死更高阶的灵的高位存在，其灵魂接近神的存在，也就是你的肉体上。是我如此编写了基本的术式设计。」
「什么……？」
「迟早会复活的你装上法米利亚，我的优越性不就降低了吗？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这句话表明了玛尔库斯早就在防备贝尔托尔，而且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打算要与贝尔托尔为敌了。
「──！」
贝尔托尔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再次构筑并展开相同的魔法。
然而不论他怎么加快速度，慢了两步这一点都太致命了。
「『咒文对抗』。」
在他宣言之前，魔法就被抵消了。
「唔……！」
「别这么沮丧。你的魔法处理速度非常优秀。虽然比不上法米利亚，却也远远超越了人的极限。该说真不愧是魔王吧。因为我了解你的术式构成，才有办法抵消……然而不管怎么说，法米利亚如今已是人人皆有的生活必需品，无法安装的你──以当今的世界来看，实在是太落后了啊……」
同情的眼神和声音。
就像老师在看着不成材的学生一样。
「只不过这样一来更让人可怜了呢……过去让世界陷入恐惧的魔王贝尔托尔，如今沦为比在充满呕吐味的后巷里发酒疯的垃圾们还不如的存在……比狗头人的小便还要低贱，宛如史莱姆爬过后的污渍……落魄到这种地步，还真是让人不胜唏嘘啊。」
玛尔库斯口中发出滔滔不绝的辱骂。
「我就直说了吧。你现在比巨魔的屎还不如。」
玛尔库斯从以前就对魔导技术有深刻的理解，并且对现代的技术发展作出贡献，因此贝尔托尔也能理解他对此怀有自负与自尊心。
然而他无法理解玛尔库斯为何会如此对自己怀有近乎憎恨的感情。
「为何，玛尔库斯！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
玛尔库斯用手指按着眼镜的鼻梁架说：
「为何为何为何的，蠢到极点也会让人看不下去呢。愚昧可是一种罪喔，贝尔托尔。」
「……唔！」
「你当真以为我是真心向你效忠的吗？」
「什么……？」
「我打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啊。」
「……」
「我打从心底厌恶你这个自以为是、傲慢，并且总是凌驾在我之上的家伙啊！我不知有多少次想消灭你！但是你竟然连毁灭都克服了！你太碍眼了啊！我不得不长年忍受在这种男人底下当臣子的心情，你能理解吗？能吗！喂……唉呀，抱歉，恕我失态了。」
玛尔库斯突然眼泛血丝，激动地大叫起来。
「是余看走眼了吗……」
他使劲地咬紧牙关，用力到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
贝尔托尔从以前就注意到，玛尔库斯是个胸怀野心的男人，并且认为有野心是件好事，也能充分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态。
尽管如此，玛尔库斯也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与自己一同并肩作战与生活的臣子之一。在五百年后剧变的世界里，被一直以来信赖的伙伴背叛所带来的精神冲击极为强烈。
「没错，就是这样。」
玛尔库斯明确且无情地断言。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可没时间拘泥在一个垃圾身上。」
不可能用对话互相理解了──贝尔托尔只能作出这种结论。
既然如此，就没有战斗以外的选择。而这也是他作为王的责任。
「玛尔库斯──！」
贝尔托尔挥动手臂启动魔力。
「看来你还是没搞懂呢，『血之剑（blood sword）』。」
（插图011）
可是玛尔库斯超越无咏唱法的魔法，比他还快地发动。
贝尔托尔周围的空间出现十三把赤红之剑。
正如血术侯之名所示，玛尔库斯擅长以「血」作为媒介的魔法。而其中将大气灵素转化为血来操控的「血之剑」，更是他的拿手绝活。
在贝尔托尔周围展开的「血之剑」，其中一把以惊人的速度朝他射去，深深刺进了他的侧腹。
「唔呃……！」
一阵剧痛袭来，贝尔托尔不禁跪倒在地，中断了魔法的发动。
防御力不仅限于肉体的强健度，还有皮肤、骨骼和肌肉的硬度。
不死的再生力也是一种单纯且强大的防御力。
而且作为不死的力量越强，对于疼痛的感觉就越迟钝。疼痛是通知肉体即将死亡的信号。拥有强大力量的不死，即使肉体被切成碎片也不会感到疼痛。
贝尔托尔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感到疼痛，如实反映出他作为不死的力量已经衰弱的事实。
「血之剑」在五百年前应该需要三秒左右的咏唱时间。
可是他没有进行咏唱的迹象。岂止如此，也同样没看到他进行构筑和展开。
他真的完成了超越无咏唱法的技术。假如玛尔库斯没有说谎，这种技术还是所有人都能使用。
「这种程度的事情，如今就连食人魔的小孩子都办得到喔？你现在已经是这个世界上速度最慢的魔导士了。」
玛尔库斯一握住拳头，剩下的赤红之剑便纷纷射向贝尔托尔，贯穿他的全身。
「唔……！啊……！」
「好啦，差不多该请你回去了吧。」
玛尔库斯前方再度出现三把剑，朝贝尔托尔发射过去。剑连同贝尔托尔一起直接撞破背后的玻璃，然后就这样飞向空中。
「永别了，吾王。『血化炸弹（blood to bomb）』。」
贝尔托尔被抛到空中后，刺满他全身的血之剑随即引爆，将他的身体炸成碎片。
玛尔库斯看着化为肉片飞散的贝尔托尔坠落下去的模样，同时对背后的木之原说：
「联络管理部，要他们来修理社长室的窗户。」
「遵命。那个，社长。」
「什么事？」
「不将方才的男人作为『柴薪』吗？我听说他是前魔王的不死。」
「如今信仰力衰退的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担任『柴薪』。而且他如今已成为不灭，作为灵的高位存在，是比不死更高阶的生命。就算丢进『炉』里焚烧也毫无意义。放他自生自灭吧。这是对他最有效的方法呢。就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凄惨地活下去吧。」
玛尔库斯咯咯笑了出来。
「贝尔托尔会复活，表示有人协助他施展了『转轮之法』。去重新调查名单，进行背景调查。」
「遵命。」
「还有，将打探『炉』消息的家伙除掉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进展得很顺利。因为预计很可能会造成不良影响，在确定目标后，不会委托合作关系的工会，而是由我亲自去清除目标。」
「噢，这样我就放心了。」
玛尔库斯再次看向破裂的玻璃。
「名为前魔王的幻想到此结束了。从今以后，我将成为真正的魔王。」
「请问怎么了吗？」
「哼。」
他哼了一声，不再对贝尔托尔感到兴趣。
「那个，社长。」
「什么事？」
「我想和您讨论一下，有关石丸小弟的商品开发。」
「……这种事情不要直接找我谈，请按照规定通过企画会议再说。」
◆
再生很缓慢。
贝尔托尔步履蹒跚地走在大街边缘，深切感受到自身能力因为信仰力的衰退而变得有多么衰弱。
被玛尔库斯炸散全身且从大楼顶楼摔落地面的伤害，让他花了不少时间再生。
魔力的转换效率很差，即使将大半资源耗费在再生上，也只能恢复到勉强维持外表的程度。虽然乍看之下没有问题，体内仍然就像被搅拌装置搅碎后，勉强将肉泥揉成内脏形状再塞进去一样。
单纯恢复伤势和死而复生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由于需要从死前的灵魂中参照复杂的肉体情报，魔力的消耗量非常大。
对信仰力衰退，不死之力只剩最低级程度的贝尔托尔来说，就连要死而复生都是一种重体力劳动。
「可、恶……」
倘若是五百年前，他即使全身爆炸、四散成肉片，也只要三秒就能完全复活，如今却是这副德性。
头晕得只能扶着脏兮兮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行走。
还真是凄惨啊。
这就是曾经威震阿尔内斯，让世界陷入恐怖深渊的魔王现在的模样。
贝尔托尔从未尝过这种屈辱。
天空再度被厚重云层覆盖，方才露出的月亮也已不见踪影。
原本洒下的神圣月光遭到遮蔽，黯淡的黑暗覆盖天空，地上则充满着宛如要照亮败者的彩光。
他对世界的影响力也减弱了。上天彷佛在对他说：「这里不是魔王所处的世界，你是落后时代的存在。」
「唔……」
贝尔托尔冷不防撞上一团巨大肌肉，在双脚打结之后狼狈地跌在地上。
他早已疲惫不堪，连一点撞击都能失去平衡。
「啥？你这家伙，撞到人都不会道歉吗？」
贝尔托尔撞到的食人魔壮汉威吓他。
食人魔是以红色表皮和头部长出两根角为特征的种族。
他在胸部到脸颊一带刺了战纹，并且将金发理成莫西干头。明明气温很低，却穿着运动背心和工作裤这种轻薄的装扮。
然后肩膀以下装着粗犷的钢铁义手。
「无礼之徒，血之同盟者的后裔……你……不认得余吗……」
贝尔托尔瞪着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
「什么？血之同盟者？」
「哼……凭你那低能的脑袋……既无法理解，也缺乏知识吗……」
他伴随着逆流的胃液吐出的这番恶言，事到如今只是身为魔王的自尊驱使他说出的逞强话语。
「──去死吧。」
巨大身躯逼近。
他挥出高速的右勾拳。虽然这一拳很快，或许是瞧不起贝尔托尔，预备动作拖得很长。
贝尔托尔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魔王。即使是赤手空拳的近身战斗，也没有理由会输给一个食人魔小混混。
可是──
「喝啊！」
「咳呃！」
──可是，这也要他的内脏没有被搅成烂泥。
钢铁义手挥出的右摆拳打在贝尔托尔的侧腹上，将他打得失衡。
在阿尔内斯，打从魔法战成为战斗主体的太古时代起，个人的身体能力就往往会遭到轻视，并且重视对魔力与魔法的适应力。而这也是血之同盟者遭到其他种族藐视的理由。
然而如果是不使用魔法的近身战，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覆盖全身的钢铁般肌肉与支撑这身肌肉的强韧骨骼所发挥出的运动能力，就连平均水准的食人魔都能轻易凌驾在锻炼到极限的人类之上。
假如只论单纯的身体能力，食人魔在所有种族中也是首屈一指。
信仰力和不死之力衰退，而且还遍体鳞伤的贝尔托尔，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再一拳！」
来自正面的腹部重击甚至让贝尔托尔的身体浮起，弯成了ㄑ字形。
「嘎……」
身体吃了两发重击的贝尔托尔当场跪倒。
「呕────！」
他吐出一地混着血液和内脏未完全再生的呕吐物。
撑在地上的手沾到了呕吐物，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仍茫然地想着必须赶快洗手。
「真是脏死了。无毛猴还敢这么嚣张……想找碴也得挑对对象啊。」
食人魔男子展露笑容。
那是一抹残忍的，因为能解放自身暴力的愉悦笑容。
踢、踢、踢、踩、踢、踩、踩、踩、踢。
侧头部、侧腹、大腿、后背、心窝、后背、后背、后背、下颔。
贝尔托尔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忍受食人魔的暴行。
──为何？
脸被踩烂，而且喷出了鼻血。
──余为何输了？
脸颊被踢了一脚，臼齿被踢断，他反射性地吞了下去。
──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边耳朵的鼓膜破了。
──为何？
心窝被打中，他再度吐了一地。
贝尔托尔心中涌现无数的疑问。
往来行人没有任何人对他伸出援手。
所有人都漠不关心，或是不想扯上关系般快步走过，也没有人想通报都市警察。
因为在这座都市里，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倒在地上的贝尔托尔被抓住头发，强行抬起头，被迫挺起了上半身。他的脸肿得非常严重，右眼甚至完全睁不开来。
食人魔朝贝尔托尔的脸吐了一口口水说：
「讲话不要太嚣张啊，废物。话说回来，你竟然没装法米利亚啊？怎么？是因为宗教上的理由吗？还真的有呢，这种讨厌『科技』的家伙。我完全无法理解。」
「唔……区区食人魔……竟敢将余……余要杀了你……！『将剑──』」
贝尔托尔开始宣言魔法。
然而比他还快地──
「给我飞吧！『旋风破（wind blast）』！」
食人魔先发动了魔法。
他抵住贝尔托尔腹部的右拳前端形成一团风，然后在瞬间炸裂开来。
虽然这个魔法本身的杀伤力很低，将目标远远吹飞的能力却很优秀。
贝尔托尔的身体就像垃圾一样以抛物线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大街对面的垃圾场上，把被丢在那里的垃圾挤得散乱不堪。
食人魔摆出胜利姿势，同时大笑着扬长而去。在他的后颈上，可以看到法米利亚运作时的光芒。
贝尔托尔全身动弹不得，仰望着被垃圾填满的天空。
滴答，雨水落在贝尔托尔的脸颊上。
天空开始降下斗大的雨珠。
彷佛要撕裂全身的大雨，毫不留情地落在贝尔托尔身上。
就像在嘲笑落后时代的魔王一样。
他闭上眼。
「余为何输了……」
贝尔托尔思考自己为何会输。
输给对贝尔托尔来说，不过是区区食人魔。
答案很简单。就只是在这五百年间，人类的智慧与技术凌驾了魔王的力量。
魔王贝尔托尔被时代抛下了。
即使贝尔托尔想安装法米利亚，根据玛尔库斯的说法，他也无法使用。而他确信这点恐怕是事实。
他被时代的速度抛下，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发动魔法的速度比食人魔还慢的残酷事实。
「余为何输了……」
即使理论上知道答案，贝尔托尔还是独自一人持续着没有答案的自问自答。
──我们在这段短暂的人生中找到生命的光辉──
在他乱成一团的脑袋与思绪里，回响起五百年前──对贝尔托尔来说是不久之前──那个男人说过的话语。
「无聊──什么生命、什么生命的光辉……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贝尔托尔闭上眼睛，就像要否认回响在脑中的话语一般无力地摇摇头。
「贝尔托尔大人！」
他听到了声音。
「是……玛琪娜吗……」
「您还好吗！」
睁开眼睛，便看到玛琪娜一脸担心地探头看着他。
贝尔托尔垂下头。
他不想让玛琪娜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两人为了躲避下个不停的雨势，正在前往玛琪娜的家。
以灵素反应炉为中心呈圆形发展的新宿市，以环状高架铁路为分界线分为两个区块。
分别是内新宿与外新宿。
位在环状高架铁路内侧的内新宿，即是贝尔托尔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那里在战后重建时进行过区划整备，从反应炉周围的禁止进入区域往东西南北延伸出主要道路形成繁华的闹区，发展为高楼大厦林立的人口密集地带。
相对地，由于外新宿没有进行重建，许多建筑物都还保留战后的模样，是一整面荒废的灰色城市。
这里形成许多贫民窟，聚集着都市战争的难民和弃民等无法取得市民ID的人，以及尽管有市民ID，却因为收入微薄，无法负担内新宿房租的人们。虽说这里在耐寒领域结界的范围内，由于远离中心区域，寒冷程度比内新宿更为严峻。
越往内就越繁荣，越往外就越贫困。这就是新宿市这座都市的结构。
然后，两人正要前往的地方，是外新宿靠近环状高架铁路的一个区域。
途中两人的话都不多。
「……真是非常抱歉。」
受不了沉默的玛琪娜开口说。
「你为何要道歉？」
「过去发生的狩猎不死，是就任IHMI社长的玛尔库斯利用其职位之便发起的运动。他为了确立自己的存在，成为唯一的不死，而将其他不死视为障碍，背叛了我们。」
「……这样啊。」
「所以我也一直在躲避他……都怪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玛尔库斯已经背叛的事情，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也期待贝尔托尔大人或许能够说服他……假如我打从一开始就全盘托出……您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无妨……即使你说了，余大概也还是会去见玛尔库斯吧。玛琪娜，还有其他不死的消息吗？」
「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人躲过狩猎不死运动……但是最近有不少人无法取得联系。不死者失踪的事件如今正相继发生。而我的亲信欧娜蕾德和帕姆洛可，虽然在狩猎不死运动后也一直保有联系，最近也下落不明了。不知她们是藏匿在其他地方，还是……」
「被卷入了什么事件……吗？那么是那个叫什么狩猎不死的运动还在进行吗？」
「不……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少像当时那样的偏见，而且狩猎不死运动应该在第二次都市战争前就结束了。」
玛琪娜的说话声很消沉。
「──在联系不上她们之后，我尝试前往欧娜和帕姆的房间，结果发现房间里有争斗的痕迹，并且留下一张匆忙写下的纸条。」
「纸条上写了什么？」
「只有一句以共通语写着『不死炉』的字句。」
「不死炉……」
是他不曾听闻的词汇。
「要是大家没事就好了……」
玛琪娜抬头看着天空。
听得出她的话语中充满担忧。
那两人是在贝尔托尔战败后的五百年间，与她同甘共苦的家臣，也是她的伙伴。她会担心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走了一会儿后，玛琪娜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我现在的家。」
眼前是一栋简朴的集合住宅，由几个有铁皮屋顶的箱型住宅垂直堆积成钢骨结构，并且附有粗糙的楼梯和通道。
这种由豆腐屋堆叠而成的房子，叫做豆腐公寓。
「哦，虽然不太美观，还挺大的不是吗？居然能在这个时代准备好如此壮观的居城，真是太了不起了。」
「哈哈哈……」
对于误会整座公寓都是她家的贝尔托尔，玛琪娜只能回以苦笑。
在闪烁的白色灵素反应灯照亮下，他们踏响生锈的楼梯往上爬。
来到建筑物二楼开锁、转动门把、推开嘎吱作响的铁门后，眼前便是豆腐屋的室内。
「以储藏室来说未免太小了。」
贝尔托尔环顾房间，毫无恶意地如此喃喃低语。
跟外观一样，豆腐屋非常狭小。
狭窄的玄关和一个人走都会感到局促的短小走廊，走廊途中有个小型厨房，厨房对面则是系统式卫浴的门。房间角落摆着小型的旧式冰箱，房间中央放着圆桌，而在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前面则铺着一床被褥。
大致上来说，是跟他所知的「家」相去甚远的小房间。
「不……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嗯？不，这点我知道，但是贵为六魔侯之人，要让身体休息──」
「不是的，贝尔托尔大人。」
玛琪娜露出悲伤的笑容说：
「我现在就住在这里。」
一房一厅附卫浴设备。
这就是魔王的心腹，六魔侯之一的煌灼侯的住所。
「哈哈，玛琪娜，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
玛琪娜以明确的语气说道。
「这里就是我的城堡。因为薪水不多……」
身为不死的她也不会衰老。
为了逃离狩猎不死运动，她必须不断搬迁住所，在各个都市伪造文件、伪造出生，并且设法找到工作赚取微薄的薪水。
要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就会被人发现不会衰老，进而受到周遭人们的怀疑，因此她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搬到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在狩猎不死运动最兴盛的时期，她甚至必须以非常频繁的周期辗转在各个都市之间。
这么做对于身为魔族的她来说，肯定是一段充满屈辱的日子。
「……」
贝尔托尔无言以对。
因为玛琪娜的语气与表情，已经充分告诉他这是事实。
不对，贝尔托尔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不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
这里没有坚固的城墙，没有彰显权威的王座，没有附带天篷的床铺，没有奢华的家具，也没有众多的仆从，是她一无所有的城堡。
这里一点也不像她在不死王国领地里的城堡，甚至可以说是个寒酸的小房间。
「玛琪娜。」
「是的。」
「你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吗？」
「……」
玛琪娜微微点头，然后沉默了片刻。
「是的……」
「这样……啊……」
和玛琪娜重逢之前的五百年。
对于陷入长眠的贝尔托尔来说，这就像不久前的事情。
然而对她来说，这肯定是自己至今的人生中，漫长得几乎等同永恒的一段痛苦岁月。
她在这段期间内究竟尝到多少屈辱，以及体验到多少辛酸，贝尔托尔根本无法想像。
不，作为王的他不该去想像。
也无法想像。
因为他作为王，从未有过那样的生活。
或许他作为王，并不需要去理解她的痛苦。然而，光是知道她在这个小房间里生活的事实，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便涌上心头。
「抱歉……」
所以贝尔托尔抱住玛琪娜的娇小身躯。
现在的他无法为她做到任何事情。
不论是奖赏还是荣誉，现在的他没办法给予任何东西。
「抱歉，玛琪娜……让你等了这么久……」
只能将她拥入怀中，然后向她谢罪。
「贝尔托尔……大人……」
玛琪娜的娇小肩膀在微微颤抖。
为了止住她的颤抖，贝尔托尔用力收拢双臂。
「余见证了你真正的忠诚──辛苦了……！」
不过他由衷赞扬了唯一留下的忠臣所成就的伟业。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
玛琪娜在贝尔托尔的胸前哭了出来。
哭出她忍了五百年的泪水。
「您……过奖了……」
此时的贝尔托尔还未察觉到，那道确实在他怀中闪耀的光辉。
雨声敲打着铁皮屋顶，传来阵阵的声响。
那是原始的啼哭声，新生的胎动。
复活之时已然到来。
再诞的感觉就像从水底浮起。
意识逐渐提升，彷佛从幽暗的水底缓缓浮起一样。
──于是他经过五百年的时光后复活了。
贝尔托尔•贝尔维特•贝尔修瓦特。
不死之王（Immortal King）、黑暗统治者（Dark Lord）、不灭者（Invincible），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别名，对定命们而言是恐怖的象征，也是绝对的恶。
在众多称号之中，他最常被呼唤的名字是──
魔王。
五百年前建立不死王国、组织不死军团、为了支配世界向有生命者们掀起战火，而且最后应该被勇者打倒了的存在。
他的肉体确实已经凋零，然后返还于黑暗。
可是现在经历漫长的时光复活了。
让他达成这项伟业的是「转轮之法（metenoeru）」。
这是贝尔托尔创造的魔法，能将肉体的构成、记忆还有灵魂连结，然后转换成情报传送到未来，基于这些情报利用灵素（aether）模拟肉体，进行重新构成的转生魔法。
所谓灵素，乃是能够模拟一切现象的万能物质。而魔法则是操控灵素，扭曲并窜改世界法则的法术。
魔法在理论上无所不能。复活死者、倒转时间、创造宇宙……只要有正确的术式和相应的魔力，不论多么荒诞无稽的事情都有可能实现。
转生也是其中之一。
尽管这是贝尔托尔创造的理论，却是不曾有过成功案例的纸上禁术。
贝尔托尔是魔族。魔族无一例外是不死的存在。而不死是超越死亡概念的存在。
然而灵魂会磨损。纵使肉体不死，灵魂也并非不灭。
要是灵魂磨损过度、燃烧殆尽，最终将会灭亡。
而甚至能够克服这种灭亡的魔法便是「转轮之法」。
即使肉体凋零、灵魂毁灭，也能再次返回现世的反魂伟业。
他已经升华了。
借由实践这个魔法以灵的高位存在提高灵魂的位阶，从单纯的不死成为不灭的存在。
而且经过五百年的时光，他为了让黑暗再度笼罩世界，怀着这次必定要支配世界的决心在此再诞。
（成功了……吗？）
贝尔托尔以彷佛从熟睡中醒来的朦胧思考，确认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施展「转轮之法」。尽管他确实完成魔法理论和术式，由于不可能进行活用测试等实验，这是他第一次施展这个魔法。
贝尔托尔现在并不是五百年前和勇者交战时的怪物模样，而是死时的人类姿态。
他拥有宛如湿濡乌鸦羽毛般散发出妖艳魅力的漆黑长发，以及彷佛初雪般美丽动人的白皙肌肤。中性的容貌兼具女性的纤细美感与男性的精悍气息，使得两种特质完美并存。而眼窝里，则是一双漆黑的眼眸。
由于不仅手脚修长，头身比也很高，乍看之下是高瘦身材，不过他其实全身都覆盖着钢铁般的肌肉，因此相当结实健壮，可说是完美的身材比例。
而这副堪称艺术的完美肉体，目前正一丝不挂，毫不吝啬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魔王的外貌与人类相同，不像半兽人一样长着尖牙，也不像精灵一样长着尖耳，更不像食人魔一样长着尖角。
这也难怪了。因为贝尔托尔本来是人类。
不死是一种偏离诸神与生命法则的超常存在。定命们怀着敬畏称呼那些以人类身躯获得不死，虽为人类外貌却拥有非人力量的他们为魔族。所以只要是不死，不论是人类、精灵还是半兽人，全都是魔族。
贝尔托尔的外表以人类的年龄来说大约二十岁左右，然而他其实是年龄远远超过三千岁的最古老魔族中的一人。
（这里是……）
他目前正躺在白色的石造祭坛上。
大概是「转轮之法」的影响，贝尔托尔的眼前一片模糊，无法掌握目前的状况。
他大大的深呼吸，让肺部充满冰冷的空气和其中饱含的灵素。
充满肺部的灵素经由血管流向心脏，再经由心脏转换成魔力。
他让魔力流过一条条血管、一根根神经，以及一个个细胞。
魔力是施展魔法的燃料，同时也是进行生命活动所不可欠缺的要素之一。
等到就连眼球的角角落落都充满魔力时，视线才终于恢复正常。
他理解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昏暗广大的场所。
「贝尔托尔大人……」
耳边传来了声音。
是他非常熟悉，如同水铃般清澈透明的声音。
是即使经过五百年的长眠，也绝对不会遗忘、混淆的声音。
「是玛琪娜吗？」
看向声音的方向，一名少女正跪在那里。
是有如细雪一般，和这种形容十分相称的娇弱少女。
她有着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白银色的长发，以及淡红色的眼眸。恭敬地跪地低垂的容貌搭配她娇小的身材，给人一种与其说漂亮，更适合用可爱来形容的氛围。然而，她全身散发的妖艳气息却远远超脱少女的范畴，带有非常迷人的魅力。
虽然外观非常接近人类，玛琪娜并非人类，而是名为伊格尼亚的种族。
「是的，我是六魔侯之一的煌灼侯玛琪娜•索雷兹。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甚至足以让龙鳞掉落。」
六魔侯是由魔王贝尔托尔亲自任命，拥有强大力量的六名魔族大贵族。而玛琪娜更是当中特别受到贝尔托尔重用的忠臣。
玛琪娜抬起头。
尽管年纪比贝尔托尔小了一点，她也是不死的一名魔族，年龄早已超过千岁。
「还请您原谅我以这副模样拜见您的无礼之举。」
她此时并未穿着同时也代表自己象征的华丽红色礼仪铠（dress armor），而是厚重的白色大衣与同色的帽子。
这副模样和现在的状况很不自然。
魔王再诞的「转轮之法」成就达成，对不死王国而言也是大典礼。
是应该要穿上典礼用礼服，并且由全体国民盛大迎接的重要仪式。
现在却在昏暗粗糙的空间里，还只有玛琪娜一人出面迎接，是很不寻常的情况。
既然如此，就表示发生了什么问题。
贝尔托尔决定不追究玛琪娜这副失礼的装扮。他对玛琪娜的忠诚心存有绝对的信赖，而且认为她既然会作出这种装扮，背后肯定有相应的理由。
「无妨，赶上余的再诞且完成『转轮之法』可是大功一件，你做得非常好。」
「作为贝尔托尔大人的家臣，这是我应尽的职责，您过奖了。」
施展「转轮之法」让灵魂复活有几个条件。必须要有能在适当的场所以及时间发动魔法的术者。
「转轮之法」并不是能独力施展的魔法，而是要有对自身施展「转轮之法」进行复活的术者，以及将复活的灵魂召唤出来的术者，才能达成的仪式魔法。
贝尔托尔坐起身。
「那么，这里是哪里？雷德姆的地下祭坛吗？」
他询问着走下白骸石（esukuria）打造的祭坛并挥了一下手，赤裸的身躯便穿上对仪式动作产生反应，由灵素构成的黑色外套与同色轻甲。
「不，贝尔托尔大人，这里是旧新宿车站的奈多亚地下大圣堂迷宫。」
「新宿……？」
陌生的词汇让他歪头困惑。
奈多亚地下大圣堂迷宫是贝尔托尔也知道的地方。这是在他居住的世界，阿尔内斯的极东岛屿上的一座圣堂。当中设置了用来崇拜魔王，并且让魔王再诞的祭坛。
然而他不曾听过新宿这个地方。
「算了。」
觉得这件事情无关紧要的贝尔托尔忽视这个疑问。
既然都经过五百年，地名当然也会改变。
为了实现贝尔托尔的目的，现在不是拘泥这种小事的时候。
「来吧，玛琪娜。如今魔王已经复活，你就再度与余一同支配世界（阿尔内斯）吧！」
支配世界。
这正是贝尔托尔应当实现的伟大宏愿，也是不死们的悲愿。
「那个……」
对于贝尔托尔的话语，玛琪娜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
「请恕我直言，贝尔托尔大人。」
「什么事？」
玛琪娜很明显欲言又止。
她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以下定决心的眼神注视着贝尔托尔这么说：
「──我们应当支配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玛琪娜一面走在迷宫的通道上一面述说：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魔法文明行星『阿尔内斯』，与存在于其他次元的异世界──机械文明行星『亚斯』，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害。」
亚斯西历2023年一月。
阿尔内斯大陆历二○二三年巨牙兽（Behemoth）月。
广泛普及的历法碰巧一致的两个行星所存在的世界──次元，或者可以说是宇宙──突然融合了。
玛琪娜如此述说。
「你说……融合？」
「是的。这场灾害被亚斯的学者命名为『现想融合（Fantasy on）』。」
「现想融合……」
现想融合当然引发各式各样的问题。
由于世界和行星本身进行了融合，导致大规模的地壳变动、天体变动以及气候变动，让亚斯与阿尔内斯的总人口在最初的三年内锐减到十分之一。
然后接着引发的是种族对立。
亚斯是由单一种族──人类（阿尔内索伊德）支配的单一种族世界。阿尔内斯除了人类以外，是还有精灵、半兽人、兽人（赛利安）、食人魔、哥布林、矮人等多数种族划分领土生活的多种族世界。
亚斯方也因为人种、宗教与政治因素爆发冲突。而阿尔内斯方当然除了这些冲突以外，还外加上种族之间的各种争执。
「不仅语言与文化，连外观也天差地远的异世界居民……而且从各自的角度来看，对方就像突然出现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一样……」
「所以会发生冲突是在所难免的吗？」
「是的……」
玛琪娜点点头。
既有基础建设完全崩溃、粮食短缺、疾病蔓延、居住权和领土权问题、技术落差，以及种族间的偏见和对立，最终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不需要多少时间就爆发战争。
在现想融合的骚乱中，由于各式各样的种族与领土互相交错，导致故有领土丧失意义，名为国家的共同体完全停摆，改由更小的共同体──都市独自担任国家的地位，可说是十分自然的趋势。
而这些都市之间也爆发了冲突。在历经了两次，合计将近四十年的大型战争──「都市战争」后，才形成现在这个局面。
「在第二次都市战争全面终战经过二十多年，战争的伤痕才总算开始恢复……这种时代就是现在的状况。而这里是阿尔内斯称为极东的地区，相当于米尔多列岛的旧奈多亚地下大圣堂和旧东京都新宿区的地方。」
在迷宫里带路的玛琪娜这么说明。
贝尔托尔并没有完全理解玛琪娜的说明。
更正确来说是没有实感吧。由于内容太过荒谬无稽，让他觉得就像在听毫无真实感的童话故事。
因此贝尔托尔并未将路上生锈荒废的剪票口和售票机看进眼里。
「贝尔托尔大人所知的旧世界已经毁灭，如今则建立起新的世界。」
旧新宿车站奈多亚地下大圣堂迷宫，是新宿车站内部和异界化迷宫──奈多亚地下大圣堂在融合后，将车站本身扭曲成迷宫所形成的空间。
停止运作的电扶梯伸长到五十公尺以上。
在走完这条漫长的走道后，他们抵达迷宫的出口。
「──统合历2099年。」
在眼前，一扇铁门沉重地紧闭着。
「这就是新世界的模样。」
一推开沉重的铁门，光线便照射进来，贝尔托尔眯着双眼。
可以看见世界。
闯进贝尔托尔眼里的外界景色，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那是具压倒性的光。
灵素反应灯（aether neon）所施放，足以让眼睛刺痛的彩光。
大楼窗户流泻出来的光。
大楼壁面的巨大全息显示器播放的广告影片散发的光。
垂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火光。
在道路上贴地行驶的地走车（ground vehicle）的车尾灯光。
在空中往来穿梭的无人机与空走车（flight vehicle）的导航灯光。
光、光、光、光…………
明明是夜晚，却耀眼得像繁星坠落于地，彷佛在驱逐这世上一切黑暗的光。庞大的情报量使得贝尔托尔受到压迫。
那是不死的王都与帝都阿斯特里卡的城下灯光所无法相提并论的庞大光量，是不夜城的街光。
冷冽沉闷的天空离地面好遥远，整个夜晚的黑暗被厚实的乌云遮蔽，污染程度不至于让随处可见的扬声器发出警报的雪花，在绚烂彩光的照耀下翩翩飘落。
「什么……」
贝尔托尔瞪大眼睛，只能愣愣地张着嘴巴环顾四周。
都市中心有高度为两百四十三公尺的巨大柱子──从地底灵脉（aether line）抽取灵素转换为魔力和电力供都市使用──灵素反应炉高耸。整座都市运用其内部的魔力，形成为广范围的耐寒领域结界。
然而，即使有结界保护，室外温度根据所处的位置，就连在白天也会降到冰点以下，而且一旦离开结界的保护范围，随即就是人类难以居住的严寒世界。
而围绕着灵素反应炉，随处可见崭新的新精灵风格细长白墙大楼，以及与这些大楼形成对比、毫不考虑安全性的廉价低矮水泥建筑；或是以钢骨构成粗糙鹰架，不断往垂直方向增建的豆腐屋住宅群就像墓碑一样并排。
（插图009）
有如树木般到处林立的电线杆，彷佛蜘蛛网一样布满整座都市的电线，人类、精灵、哥布林等各种不同种族的人们在道路上熙来攘往，共通语（精灵语）、日语、英语、中文、矮人语、半兽人语等语言和监视无人机在周围此起彼落。
「什么……」
随处可见的粗糙大楼外墙上，突出着一整片跟周围此起彼落的话语声一样写着各种文字的灵素反应灯招牌。而像血管一样布满街头的管线与排水沟，则喷出源源不绝的蒸气。
地面上到处散落着代用纸的传单、合成烟的烟头、密造酒的酒瓶和空罐等垃圾。而在以共通语写着「停止吧！街头生活！有冻死的危险性！」的启蒙海报下方，有一名裹着脏兮兮的破布，看不出来是生是死的流浪汉倒在那里。
那里不存在贝尔托尔所知道的任何国家文化与景观。
「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异常的世界，魔王不禁惊讶地仰天大叫。
这里是电子荒废都市（Cyberpunk City）•新宿市。
总人口超过三百万，是世界屈指可数的大都市。
魔王目前就站在其市中心往南延伸的大道，新宿市最繁华的闹区──歌舞伎町的街上。
才经过五百年，文明实在发展太快了。
大量的行人与地走车在街道上往来穿梭；空中则有空走车、监视无人机，还有两倍以上的配送无人机来回交错。
眼前这片毫无真实感的景象，让魔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连东方小岛，现在都这么繁荣了吗……」
贝尔托尔所知道的日本列岛──也就是米尔多列岛，应该是只能作为流放地的未开化岛屿才对。
罪人们住在洞穴里过着原始的生活，是贝尔托尔对这座列岛最后的印象。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亚斯方过去统治这座列岛的国家相当繁荣。亚斯方的高度科学技术，和我们的魔法──阿尔内斯的魔导技术，这两种不同概念的技术结合，结果引发了典范转移，促使文明急遽发展。」
「但是定命们如此急遽的文明发展，诸神难道没有插手吗……？」
「神已经死了。」
不同世界融合的大灾害，影响到的不仅是人类。
异世界居民这种异物的混入、不同宗教的流入、价值观的变化、末世思想的传播，以及道德心和伦理观的变革等现象，导致神秘陈腐化和信仰薄弱化。
神的存在失去了威信。
「现想融合时，我们既有的文明大幅衰退，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这就某种意思来说是诸神最后的怒火。」
「这样啊……世界真的已经毁灭了呢……」
他的话语中带有一丝哀愁。
贝尔托尔过去在阿尔内斯的战斗，不仅仅是和定命们斗争的战斗，同时也是反抗诸神所创造的命运战斗。然而这场战斗却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自行结束。
他垂下视线。
看在贝尔托尔眼中，就连路上行人的模样也很奇怪。
「这一带人们的手脚……有很多都不是真的呢。」
行人中能看到许多人都装着以钢铁或黑色不明材质制成的手脚。
「因为他们都装着义肢。」
「义肢……？那个吗？还真是逼真呢。」
贝尔托尔的时代也有义肢。
话虽如此，那些大都是做工粗糙，以木材或骨头等材料加工制成手脚形状的粗劣品。
「那是魔导义肢。主要由金属骨架……骨骼和合成秘银纤维组成的人工肌肉制成，然后以灵素构成的仿生神经接在原本的手脚上运作。」
「会有这么多人装载，是因为战争吗？」
「虽然也有受到战争的影响，这一带的体力劳动者很多，所以可能是这个缘故。」
「事故很多吗？」
「确实很常发生事故，但是冻伤的影响也很大呢。在结界外头作业的劳动者很多，而且外头真的很冷……」
的确，这座都市冷到连贝尔托尔都有点难受。
即使待在耐寒领域结界里，假如没做好防寒准备，手脚末端和耳鼻也会冷到刺痛。要是常人在这种环境待上好几个小时，理所当然会冻伤。
「顺带一提，像这种装上魔导义肢的人们被称为魔导义体人，不过近来也有这是歧视用语的意见。」
「唔嗯……那他们呢？」
除此之外，还能零星看到一些人戴着水桶状金属筒，或是头盔状的物体。他们全身包覆着像铠甲一样的金属，并且将衣服穿在上头。
「他们是全机身（full borg），是以机械弥补身体机能的人。称为魔导义肢的全身版，应该会比较好理解吧。」
「……不，等等、等等，用机械弥补身体机能？连内脏也是吗？」
「是的。除了脑和脊髓外，将全身换成机械的人也不少。」
贝尔托尔所处的时代也有机械的概念。不过，那是比现代的机械更加简单且原始的东西。如果只有四肢，他倒是还可以理解，然而要说连内脏都换成机械的话，他就完全无法想像了。
「此外还有仿造人类的机械人偶。最近的机型都很逼真，几乎看不出来是机械人偶。」
除了义肢与全机身以外，还能看到人们在后颈上贴着像是金属片的东西。同样的东西也贴在玛琪娜的后颈上，不过被兜帽与长发遮住，所以贝尔托尔看不到。
贴在他们后颈上的东西，大概也是义肢的一部分吧。站在往来的人群中思考这些事情的贝尔托尔，没能及时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影。
「啊，贝尔托尔大人，要撞……」
「啧！发什么呆啊！」
走在街道上的高大义手食人魔，在撞到护住贝尔托尔的玛琪娜后咂嘴一声。
「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你还好吗？」
「啊，是的，我没事。真是非常抱歉……」
「真受不了，明明个子这么高大，却连自己撞到六魔侯的谁都不知道的样子。」
贝尔托尔抬头看向遮住夜空的厚重云层。
「……」
然后咧嘴一笑。
「请问怎么了吗？」
「就让那些愚笨的定命们以灵魂能够理解的方式知晓……他们的王凯旋而归吧。」
「贝、贝尔托尔大人？」
玛琪娜十分清楚，每当贝尔托尔露出这种笑容时，都会做出出人意料的行为。
「──哈！」
贝尔托尔启动体内的魔力构筑术式，并且展开带有精致图纹的巨大圆形魔法阵。
「『全天侍奉（eru sutona）』。」
伴随着他的话语，魔法阵伸出一道光柱贯穿厚重的云层，开出一个大洞。
夜空从洞中露出，为新宿市落下久违了一年三个月的星月光芒。
贝尔托尔施展的是灵素操作现象改变法，换句话说就是「魔法」。
体内魔力的「启动」、以咒文形成术式的「构筑」、将构筑好的术式以魔法阵的形式在外部进行的「展开」、念出展开术式咒文的「咏唱」，以及为了发动而念出魔法名，也就是魔名的「宣言」。
经由以上五个工序发动的即是魔法。
他此时以古艾尔德语宣言的魔名，是自古以来统治者用来彰显自身王权的大魔法。
施展这个大魔法，贝尔托尔不需要进行五道工序之一的「咏唱」。
发动魔法的工序是连魔王也无法忽视的法则。
然而，魔王所拥有的庞大魔力、天生的魔法才华和超高速的魔法运算处理能力，让他能将发动魔法的工序中最耗时的「咏唱」压缩进「宣言」里，使得他能够以模拟的方式省略。
这正是让魔王之所以为魔王的禁忌秘术「无咏唱法」。
「……嗯嗯？」
贝尔托尔抬头仰望天空看着显露出来的月光，然后不满地眯着眼睛。
「不管怎么说，余的力量也衰退太多了。」
这本来是能够将周遭一带的云完全消灭的天候操控大魔法。
可是现在的贝尔托尔只能在厚重云层上开出一个洞。
「那是……」
贝尔托尔透过破洞的云层，在露出的天空中看到月亮旁边闪耀的暗红色星光。
那是自古以来在阿尔内斯表示凶兆的星曜。
「看来这个世界并不欢迎余呢。」
那颗星星静静散发着诡异且不祥的光芒。
「怎、怎么了……！」
「天空突然……」
「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笨蛋在玩天候操控魔法啊。」
就在这时。
周围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贝尔托尔施展的魔法，触动了会侦测一定程度以上魔力的感测器。
周围的骚动迅速地扩散开来。
「怎么啦？还真是吵闹，这可是王的凯旋啊。对余未免太失礼了吧？」
「啊哇哇哇！在市内是禁止施展大魔法的！」
玛琪娜挥舞着双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都市警察（City Gard）要来了！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玛琪娜拉着贝尔托尔的手，强行将他带离现场。
「喂喂喂，玛琪娜，为什么余不逃不行啊？」
「拜托了，拜托了！」
贝尔托尔甩开自身心中的不安，在玛琪娜的拉扯下，穿梭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就在途中。
他在人潮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物。
一个用兜帽遮住大半容貌的男人从对面走来。
风在这个瞬间吹开兜帽，露出了底下的脸。
「唔！」
两人擦身而过。
贝尔托尔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头。
然而那道人影早已消失在人潮之中不知去向。
「请问怎么了吗？」
对于突然停下脚步的贝尔托尔，玛琪娜感到疑惑地询问。
「不，没事。」
这么说着，贝尔托尔摇摇头。
在五百年后的这个世界里，那个男人不可能还活着。
贝尔托尔像这样半是说服自己一般重新迈开步伐，就像要斩断留念似的不断地握拳又再度松开，确认自身力量的状况。
「唔嗯……果然没错。不论是输出还是容量，魔力本身都比五百年前大幅衰退。外加上身体怎么样说都很难称作最佳状态，现在就像不穿铠甲上战场一样令人不安，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因为现在贝尔托尔大人的信仰力已经大幅衰退……」
「是啊，余感受到了。余现在只有普通人程度的肉体强度，不死之力也衰弱很多。看来余在现代几乎不为人们所知啊。」
──信仰力。
这是以诸神为首的灵的高位存在为了干涉物质世界所需要的力量。
信仰，即思念对象的力量──也可以说是感情──越是强大，带给灵的高位存在的影响也会越大。
这种影响就叫做「正的信仰力」。与之相反，也存在「负的信仰力」。
愤怒、悲伤、恐惧等负面感情即属于此，会成为灵的低位存在的恶魔的力量。
尽管方向性不同，双方的本质都是由第三者观测并投入感情所产生的力量，所以统称为信仰力。
维持人类的肉体提高灵魂位阶的贝尔托尔，可说是介于神与恶魔之间的存在，能同时受到正负两种信仰力的影响。
贝尔托尔五百年前作为魔王君临，不死与其同胞们经由他们的崇拜获得正的信仰力，然后让自己的名字伴随着恐惧威震世界，从定命们身上获得负的信仰力，因此得到了连诸神也无法追随的强大力量。
「连精灵的寿命也只有三百年左右。当时还是婴孩的精灵，如今也早已死去，贝尔托尔大人现在只会在纪录上被提及，甚至连诸神的存在都逐渐被人们遗忘。」
信仰力的反义词是忘却，或是漠不关心。
所谓的信仰力，以认识到其存在并投入感情的人数多寡来决定。
一旦失去第三者的认识与观测，这股力量便会显著衰退。
而这就是贝尔托尔比五百年前衰弱的原因。在时代的洪流中，魔王贝尔托尔也跟其他诸神一样，正逐渐被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们遗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余等有无限的生命，只要循序渐进取回信仰力就好。那么，玛琪娜，其他六魔侯和贵族怎么了？魔王军呢？」
贝尔托尔边问边看向街道旁一个狭窄小巷的入口，正好看到一群食人魔、半兽人和兽人正围着生火中的铁桶斗殴。
「就余看来，血之同盟者们似乎也跟其他种族和平共存了。盟约怎么了？」
所谓的血之同盟者，是指跟魔王军结盟的食人魔、半兽人和兽人三个种族。是魔王军支配世界时，将优待这三个种族和他们共存共荣，基于这种盟约形成的同盟。
只不过，这个同盟是四个阵营的利害关系一致，所暂时形成的合作关系。不论不死阵营，还是三种族阵营，都曾策划过背叛对方的计画，是存在这种背景的同盟。
不死在人数上对定命有绝对的劣势。为了弥补这种数量差距的战力，即是血之同盟者。
「血之同盟者在我军败北后废弃了同盟。然后在大陆历一六一六年的『三刃革命』时，三种族的盟主遭到讨伐，其余残党们则向定命们臣服了。」
「唔嗯……」
「听说他们之后的处境非常凄惨，被定命当成奴隶被迫从事严酷的劳动工作。虽然现在这种歧视是潜在的，仍然根深蒂固地遗留下来。」
「唉，确实会变成这样吧。」
血之同盟者的半兽人、食人魔与兽人这三个种族的共同特征，是他们对魔法的适性都很低。而适性低的原因，在于他们的魔力总量与教育水准低落导致的魔法技术不成熟等，存在各式各样的理由。
因此，他们自古以来就被其他定命看不起。这是他们比其他种族更强韧的身体能力，让其他定命产生恐惧感与自卑感所引起的鄙视，同时也是魔法这项技术超越他们身体能力的证明。正因为如此，贝尔托尔才会以同盟者的身分接纳他们。
贝尔托尔能够轻易想像，当魔王败北、同盟也解体之后，即使向定命们臣服，等待他们的也只有饱受凌虐的未来。
「我们则与定命们签订停战协定，并且决定聚集在青雷侯拉尔辛卿麾下，潜伏到贝尔托尔大人得以复活为止。而就在距离贝尔托尔大人复活不到百年时，世界因为现想融合毁灭，我们也同样被卷入现想融合的动乱之中，不死王国的子民们分崩离析，四散到各个都市。然后在第一次都市战争结束一年后，在部分企业的主导下，各都市间展开了一项运动。」
「什么运动？」
玛琪娜突然沉默片刻。
大概是因为相当难以启齿吧，她的嘴唇在颤抖。
最后就像终于挤出声音似的缓缓发声说：
「……『狩猎不死』。」
「狩猎不死……？」
「这是要找出分散在世界各地和各都市中的不死，加以歼灭或囚禁的运动。因为一部分不死在第一次都市战争中取得丰硕的战果，不论是对于不存在不死的亚斯还是已经淡忘不死威胁的阿尔内斯来说，这些无法杀死并经历大量实战的不死存在，都让他们受到了强大的冲击。于是不死，也就是魔族，被视为非人的恶性存在，在第一次都市战争结束到第二次都市战争开始之间遭到了驱逐。」
这在五百年前，不对，是从更久远的太古时代开始，就是阿尔内斯的普遍认知。
不死的魔族因为其超常的力量，被定命们视为怪物而恐惧。
「尽管我们也采取了澈底抗战的态度，伴随着魔导工程学的发展，他们开发出对抗不死的武器并进行了量产。由于至今都很有限、对抗不死的手段增加，打破了不死与定命之间的力量平衡，最终导致了我们的败北。」
「六魔侯……怎么了？」
「六魔侯已经全灭了……」
玛琪娜带着悲痛的神情说：
「天忌侯梅、黑龙侯希瓦尔德卿，以及青雷侯拉尔辛卿目前下落不明。纵然不清楚他们是被消灭、遭到囚禁，还是潜伏在某处，在狩猎不死之后，我一次也没能确认到他们的生存。因为『转轮之法』的发动条件只有我和拉尔辛卿知道，为了让我逃跑，业剑侯泽诺尔卿自愿担任诱饵……独自冲向了敌阵……」
梅、希瓦尔德、拉尔辛，以及泽诺尔。
他们全部都是长年侍奉贝尔托尔的不死家臣。
贝尔托尔还以为自己早已舍弃失去他人的悲哀，对于担忧他人的感情也早已死去；然而，他的内心此时涌上一股丧失感与空虚感。
「话虽如此，狩猎不死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由于对不死感到恐惧的战中世代减少，现在已不需要像当时那样在意周遭人们的目光了。以前不论是揪出不死的活动，还是单方面认定无关系的定命是不死，都真的非常过分……」
「狩猎不死……吗……」
贝尔托尔此时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少了一个人。
六魔侯一如其名，是由六名魔族所组成。
方才提到的四名加上玛琪娜只有五名。
「玛尔库斯怎么了？」
血术侯玛尔库斯。
他是在政事上和拉尔辛一同扶持贝尔托尔，同时也是不死王国魔导技术研究的最高负责人，是原为黑暗精灵的魔族。
「……那、那个……玛、玛尔库斯……卿……」
玛琪娜别开视线，让指尖相对在一起转着圈圈，同时左顾右盼起来。
明显在隐瞒什么事情。
而在他指出这一点之前，玛琪娜先大声喊道：
「对、对了，贝尔托尔大人！您会口渴吗？」
「咦，是还好──」
「虽说对身体无害，这座城市的空气对贝尔托尔大人来说太脏了！因此！为了慰劳贝尔托尔大人的喉咙，我稍微去买个饮料，请您在这里稍待片刻！」
「喂、喂，玛琪娜……」
在强行打断话题之后，玛琪娜便离开现场，消失在人潮之中。
关于玛尔库斯，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她难以启齿，还是令她不想提及的事情，贝尔托尔知道玛琪娜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谎。会因为不想说而强行转移话题，也是顾虑到贝尔托尔的感受，出自于忠心的行为吧。
「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贝尔托尔一副受不了她的语气说道。
「玛琪娜跟五百年前一点也没变呢。」
照这个样子来看，尽管身处在这个澈底改变的世界里，她也能毫不改变地存活下去吧。贝尔托尔稍微感到安心。
贝尔托尔在街灯下环顾四周。
人群的喧嚣中传来人们的谈话声与响亮的招客声。
大街的北侧能清楚看到作为地标的灵素反应炉。
占据正面大楼整面墙的大型全息广告萤幕，目前正伴随着大音量的轻快音乐播放空走车的宣传广告。
『现在就化为一阵风，将时间抛在脑后──新宿FVotY得奖作品，由IHMI为您呈献，丰富您生活的新型空走车「Bargain 07」隆重登场！』
套用可爱的虚拟形象，时下正流行的三人组虚拟偶像团体，搭乘空走车奔驰在发出迷幻光芒的隧道里。
「哦……原理是虚像投影之类的技术吗……？而且还用这么大的尺寸和精度……会不会太浪费魔力了啊……？」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广告影片。
一辆车体上以汉字写着新宿市警察的黑白警车（Parker）刚好一面闪着红灯，一面发出尖锐的警笛声从他眼前驶过。
「嗯……？」
就在这时，贝尔托尔突然环顾四周。
他感觉到灵素出现微妙的波动。
那是常人绝对察觉不到的微小变化。尽管力量衰退，魔王对于灵素的敏锐感应力也仍然健在。
他的眼前站着一名少女。
一名打扮很奇特──虽然对贝尔托尔来说，所有人的打扮都很奇特──的少女。
她带着一头剪短的黑发，浏海上留着一撮红色挑染。而且穿着金色刺绣的红底旗袍，并在外头套着一件短下摆的矮人夹克。脚上则穿着方便行动的鞋子，头上顶着一副圆框墨镜。
黑发、褐眼、圆耳和肤色肌肤，是东洋系（oriens）人类的特征。
她的年龄约十七、八岁，是个面容端正、眼神坚毅，而且散发出活泼气息的少女。
少女背靠着铁栏杆，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正面墙上的全息显示广告。
嘴角突然咧起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
偶像们唱歌跳舞的宣传影片转暗。
然后整个萤幕画面突然显示出普普风格的骷髅兔子标志，并且在随即转暗后，显示出不是偶像的宣传影片，也不是兔子标志的东西。
而是色情影片网站的广告。
『啊！啊嗯！嗯、啊！啊啊嗯！』
大音量的娇喘在街上回荡，萤幕上播放着未打马赛克的裸体。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人们瞬间停下脚步，纷纷朝墙上的萤幕看去。
「唔哇，这是怎样？」
「好像突然跳出色情广告，是故障了吗？」
「这是被广告骇客了吧？」
「妈妈，那是什么？」
「不准看！」
骚动不安的群众。
而在这些群众之中，有个人物不是看向广告，而是看着不知所措的人们拍手大笑。
那就是贝尔托尔所看向的黑发少女。
贝尔托尔走近那名正在弯腰窃笑的少女，以带有浓厚古艾尔德语口音的共通语搭话：
「那边的女人。」
「咦？」
少女吓得肩膀一震，抬头环顾四周。
「就是你，黑发的。」
「我、我吗？」
「嗯。」
对指着自己的脸的少女，贝尔托尔从容地点了点头。
少女一面慌张地窥看四周，一面充满警戒地开口询问：
「有、有什么事？」
「你方才做了什么？」
贝尔托尔双手交叉环抱，用下颔指着广告。
「咦？你、你是指什么啊～？我听不懂耶～那不是故障了吗？」
少女将双手放在头后，交叉着双脚，在让视线飘到一旁后，吹起毫无紧张感的口哨。
「在余面前不准说谎。在你周围的灵素产生波动后，那边的投影影像就改变了吧？方才在周围的人群中，只有你将注意力放在灵素的波动和投影影像上。既然如此，认为你做了什么很自然吧？」
贝尔托尔的话让少女变了眼色，变得更加警戒与惊讶。
「……你靠灵素的波动识破了我的骇客……？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即使是高手（wizard），也不可能看得出灵素的波动……你是什么人？」
「呵，看到余的模样，居然还敢问余是谁？虽然愚昧是一种罪，今天可是记念余再诞的节日。」
「不，就只是一般的平日……」
「所以余就特别给你恩赦吧。」
「啊～是是是。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谁？」
少女以不耐烦的眼神看着贝尔托尔问道。
贝尔托尔不在意她的眼神大大地敞开双臂，在仰头望天后垂下视线说：
「──魔王。」
「──你在说什么啊？」
「你难道不认得余的面容吗？」
「不，我真的不认识你……」
尽管少女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贝尔托尔，很快就伴随着叹息耸了耸肩，然后别开视线。
「所以呢，你想把我交给都市警察吗？就算你发挥这种正义感，都市警察也是坨狗屎，拿不到任何奖赏喔。」
「虽然不太懂，余并不打算把你交给宪兵，你就放心吧。」
听到贝尔托尔这么说，少女才抚胸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才那是什么样的魔法？就灵素波动的感觉，纵然余知道你对虚像投影做了什么，却不明白个中的原理。你应该是用了余都无法理解的魔导技术，这点让余对你稍微有些兴趣。竟然能让余无法一眼看穿，你想必相当有本事吧。而且也可以看出言行举止都带有出自实力的自信。」
或许是贝尔托尔的话语让她听得飘飘欲仙，少女露出没出息的笑容。
「哎呀～别这么夸我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只是骇客哟，骇客。」
少女的语调稍微上扬，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骇客……？」
「没错，就是灵窜术（aetherhack）。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做那种有生命危险工作的灵窜士（aetherhacker）。然后呢，因为目前新宿市主流的IHMI制全像显示器，在术式的逻辑防火墙上有致命的漏洞，因此我就攻击那个漏洞，把影像换成网路上的色情广告了。虽然做的事情很简单，能发现这么微小的漏洞，该怎么说好呢，是因为我的才能？之类的吧？不过先说好，你可别误会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满足知识上的好奇心或是打发时间等，而只是想恶作剧一下罢了。虽说IHMI不是老想着要管制网路，就是想进行封锁，对于认为网路是真正自由之地的我来说就跟敌人一样，所以呢，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啦，也兼作为一种社会抗议活动。毕竟我是对这个腐败社会进行反叛（Punk）思想的体现者。」
「这、这样啊……」
「没错。不过，虽说是那些随处可见的骇客找不出来的漏洞，我是超级天才美少女骇客，所以才能轻易发现这个漏洞攻击哟。然后啊──」
滔滔不绝的少女让贝尔托尔困惑得无法插嘴。
「啊啊，对了。」
「所以说，我最后是针对术式变动演算法本身──怎么了？我说得正起劲耶。」
贝尔托尔强行打断彷佛能说到天荒地老的少女。
「你认识一个叫做玛尔库斯的男人吗？」
「玛尔库斯？」
既然曾经爆发过狩猎不死的运动，那么他要是平安无事，很可能潜伏在某个地方。
贝尔托尔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在这种地方偶然遇到的少女，会这么碰巧地认识玛尔库斯。
然而她和贝尔托尔预期的相反，给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是说IHMI的社长吗？他的话我认识哟。」
「什么……？」
「就在那里。」
少女指向远方。
她所指的方向上，有一栋新精灵风格的白墙巨塔。
「IHMI的总公司大楼。只要去那边，就知道他在哪里了吧？因为要说到玛尔库斯，就是那里的社长，很有名嘛。」
◆
石丸魔导重工（IHMI）。
这是一家凭靠都市战争的军需产业迅速成长，以旧石丸重工为母体的超大型企业。
如今不仅在新宿市，在全球也是最顶尖的企业之一。他们建造这座城市的基础建设核心──灵素反应炉，而且负责管理和营运。不仅参与了能量产业，在魔导电子工程和通信技术领域的技术力也傲视其他公司，在新宿市的评议会上拥有强大的发言权，是新宿市实质上的支配者。
高挂「技术正是新时代的火种」此一座右铭，企业标志（symbol）以火炬为主题设计的总公司大楼，是新宿市第二高的建筑物。
贝尔托尔目前正要走进这栋总公司大楼。
为了借助玛尔库斯的力量。
在世界毁灭、不死王国崩坏，再加上贝尔托尔自身的力量也衰退的现在，需要新的行动方针。
只要能在现代社会确保地位、权力和财力，就能更方便地制定今后的目标。为此，他需要借助玛尔库斯的力量。
他没有带上玛琪娜，瞒着她独自来到这里。
毕竟要是跟恐怕有事隐瞒着他的玛琪娜说，很可能会被她阻止。
（不过，这也要那个人真的是玛尔库斯。在发生过狩猎不死运动的背景下，还能保有高社会地位这点令人存疑。）
贝尔托尔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四重的垂直水平开关自动门开启，他走进建筑物的入口大厅。
大厅很宽敞，摆设和色彩的搭配有点像以前玛尔库斯的宅邸，而且能零星看到西装打扮的人们。
而在大厅角落，有一个格外显眼的存在。
一个矮胖的粉红色诡异布偶站在那里。
「那只奇怪的兔子是什么……不对，如果承认那是兔子，是对兔子的一种亵渎吧……」
布偶向盯过来的贝尔托尔挥动短手，他却不予以理会地别开视线。
入口正面的圆形接待柜台站着一名精灵女性，贝尔托尔直接走到那名女性面前。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即使面对突然来访的客人，精灵女性仍然带着笑脸应对。
她的表情，还有全身散发的氛围，让贝尔托尔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说话声也有点平板，彷佛缺乏人性一般的不对劲感。
「去转告玛尔库斯，只要说贝尔托尔来了，他应该就明白了。」
「──事先并未收到您的来访通知。非常抱歉，本公司拒绝未经预约的会面。」
接待小姐保持平板的声音与笑容，以客气但坚定的态度应对。
「够了，快去转告玛尔库斯。」
「非常抱歉，本公司拒绝未经预约的会面。」
接待小姐以同样的表情与同样的语调说道。
「哼……真受不了，当今世上尽是些不认识余的愚昧之人。没办法了。」
为了尽快结束要紧事，贝尔托尔决定施展魔法。
「『王令（rekusagino）』。」
贝尔托尔所发动的，是经由对象的魔力，干涉对象精神的魔法。
也就是所谓的「魅惑（charm）」。
「魅惑」本身的效果只有让施术对象暂时对术者产生好感，然而凭借魔王拥有的魔法技术，将能让这一招发挥相当于「强制（geass）」的效果。
「快叫玛尔库斯过来。」
王下达命令。
这是必须遵守的敕令。
区区一个站柜台的精灵根本无法拒绝。
应该无法才对。
「侦测到B级魔力反应，以及针对本机的攻击行为。将对象认定为可疑人物，联络警备部，同时进入战斗模式。」
「什么……！」
贝尔托尔大吃一惊。
因为她看起来不像受到魔王的精神干涉。
岂止如此，她还翻过柜台摆出战斗架式。
「怎、怎么了……？」
「那是在搞什么啊……」
入口大厅突然发生的骚动，使得西装打扮的人们也跟着吵闹起来，纷纷转头看来。
（挡住了吗……？这个女人？）
贝尔托尔瞬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被挡下的感觉，不如说像是单纯地毫无效果。
举例来说，就像在对树木或岩石施展精神操作魔法一样的反应。
（也就是说……）
综合先前的不对劲感、刚才对魔法的反应，以及她要翻过柜台时的动作来看。
（她是机械人偶之类的存在……玛琪娜说的就是这个吗！）
贝尔托尔的推理没错。这名柜台小姐并非精灵，而是精灵外型的魔导仿生人偶，也就是仿造人类的机器人。
当然不会受到精神操作魔法的影响。
「压制目标。」
「哼，有意思。现代的人偶玩具吗？应该能作为余兴吧。」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
「请等一下。」
一道凛然的声音在入口大厅响起。
入口大厅的吵闹声瞬间平息。
「T─260F，中止战斗行为。」
「确认到管理者命令。」
魔导仿生人偶立刻解除战斗模式返回柜台，而贝尔托尔也将注意力转向声音传来方向的某个位置。
一道人影从那里的电梯自动门中走出来。
对方是一名人类女性。
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女用西装，将长发扎在后方。
贝尔托尔无法将视线从女性身上移开。
尽管对方是名容貌姣好的女性，他并不是看入迷了，而是下意识将战斗对象从魔导仿生人偶换成了她。
贝尔托尔脑海中浮现出一把美丽长剑出鞘的影像。
她不是普通女人。
浑身散发出一种受过扎实的战斗训练，经历过无数修罗场所淬炼出来的自信。
让魔王贝尔托尔来说的话，就是她散发着一眼就能确信是强者的气势。
女性直接走向贝尔托尔，然后在他前方一公尺处停下。
「敝公司的商品T─260F型对您失礼了。由于这是兼任警卫的型号，会对魔法攻击表现出高度的攻击反应，真是非常抱歉。」
女性露出亲切的笑容深深鞠躬。
虽然是迷人的笑容，那有如出鞘长剑的氛围却一点也没变。
「我是玛尔库斯社长的秘书木之原。」
「我是贝尔托尔。」
「是，我知道。我擅自看了您与T─260F的对话和影像纪录。您想见社长吧。玛尔库斯社长也指示要让您过去，我现在就带您前往社长室。」
两人以木之原在前方带路，贝尔托尔尾随在后的队列乘上电梯。
在木之原操作电梯面板后，电梯随即高速上升。
然而身体感受不到什么重力。这是因为电梯上始终施有重力操作的魔法。
以两人搭乘来说太过宽敞的电梯里，弥漫着沉重的沉默。
假如现在有个普通人的第三者共乘电梯，恐怕光是充满这个狭小密室的紧张气氛，就足以让他昏厥过去吧。
贝尔托尔不发一语，默默盯着木之原的胸口。
「……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是觉得贝尔托尔在偷看自己的胸部，木之原以凌厉的眼神看向他。
然而贝尔托尔并不是在看她的胸部，而是在盯着她放在西装胸前口袋里的原子笔笔尾，装在那个上头的神秘角色。
「没有，只是有点在意那个神秘生物……入口也有一个呢。那是……兔子……吗……」
「能注意到这孩子，您还真有眼光呢。他是敝公司的吉祥物石丸小弟。是将来预定会成为世界潮流的孩子哟。」
「这、这样啊……还、还真是有个性的生物？呢……」
（插图010）
没有多久，他们抵达顶楼。
电梯的自动门一开，立刻就是社长室。
和大厅相比，社长室显得格外空虚和寂寥。
理由是太宽敞了。
整个楼层都由一个人使用，当然会给人这种感觉。
而且没有任何摆设，只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张椅子。周围覆盖着大型板玻璃，能从这里一览新宿市的夜景。
这座城堡的主人就在电梯的正前方。
白色的头发、褐色的肌肤、红色的眼瞳，再搭配一对尖长的耳朵。他没有穿着贝尔托尔熟悉的深红色铠甲，而是一套深红色西装，是个在脖子上围着长围巾，而且戴着红框眼镜的消瘦男人。
他正是六魔侯之一，以黑暗精灵之身克服了吸血冲动与阳光的吸血鬼不死，血术侯玛尔库斯本人。
「好久不见了呢……玛尔库斯。」
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玛尔库斯，贝尔托尔不禁露出笑容。
不仅因为他很可能是同名的不同人，更重要的是能与自己的心腹再会，让贝尔托尔单纯地感到高兴。
即使是这样的世界，他似乎也还未失去一切。尽管无法取回失去的事物，还留有希望。
「好久不见了，吾王。根据您方才施展『全天侍奉』时的魔力波动，我就知道您会来到这里。」
玛尔库斯从容不迫地坐在椅子上，以尖锐的声音这样说道。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刻着巨大的IHMI企业标志。
「……」
贝尔托尔对玛尔库斯的态度感到些许动摇，然后油然生起一股怒火。
贝尔托尔是王，玛尔库斯是臣。即使经过五百年，这对贝尔托尔来说也是不变的认知。
在王面前，坐着回应理所当然是不敬之举。
说到底，玛尔库斯应该要亲自来迎接贝尔托尔，而不是派遣秘书。也应该要和玛琪娜一起参与复活仪式。
「玛尔库斯，坐着说话可是不敬之举啊。」
贝尔托尔瞪向玛尔库斯。
光是如此，就让周围的灵素震动，强化玻璃嘎吱作响。
然而玛尔库斯只是扬起一抹冷笑，丝毫不为所动。
「……算了，先原谅你。」
这是他在五百年间，历经动荡时代自己建立起的城堡。
体谅到这一点，贝尔托尔就不再追究了。
「那么，吾王，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竟然特地纡尊降贵来到这种地方。」
玛尔库斯靠在椅背上，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地说道。
玛尔库斯这次的态度，就真的完全感受不到他对王有任何敬意。别说是敬意，这很明显是种挑衅行为。
假如是五百年前的贝尔托尔，玛尔库斯胆敢摆出这种态度，贝尔托尔应该早就当场砍下他的脑袋了。
然而如今感到更多的是困惑。
因为就贝尔托尔所知，玛尔库斯是一名忠臣，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摆出这种态度。
「比起这些，你应该要先庆祝余的复活吧，玛尔库斯？」
「嗯，是啊。确实如此呢。」
「……够了。玛尔库斯，余以不死之王的身分命令你，和余一同重建不死王国，协助余支配这个世界吧。」
听到这句话，玛尔库斯──
「哈！」
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脸后仰着身体，发出响彻整个室内的大笑。
「玛尔库斯……」
然后这道笑声戛然而止。
「我拒绝。」
他以血一般的鲜红眼瞳注视魔王，用一句话如此断然拒绝。
「你说什么……？」
「我拒绝──我这么说喔，吾王。不对──」
玛尔库斯的眼中闪耀着坚定的意志。
「贝尔托尔。」
那是鄙视。
是看向卑贱之人的眼神，是众多不死看向定命的那种眼神。
「竟敢直呼王的名讳，你这胆大妄为的无礼之徒……！」
贝尔托尔向玛尔库斯发出杀气。
就在这个瞬间──
「『龙刀•千鸟』。」
贝尔托尔背后的木之原突然带有杀气地发动魔力，并且宣示了魔名。
他一转身，便见到木之原的手中握着一把收在黑色刀鞘里的刀。
「──！」
在看到那把刀的瞬间，贝尔托尔便大大横跳到窗边躲避。
刀光闪动，一阵风吹过后，社长室内响起流丽的收刀声。
「……是白拔啊。」
所谓的白拔，是指拔刀术或居合术在古剑术中的名称。
贝尔托尔对她拔刀和收刀的速度之快，感到惊叹不已。
虽说实力衰退不少，她的居合术竟然快到连身为魔王的贝尔托尔都只能勉强看到余光。
而且她的居合术还不只是快。贝尔托尔从那一瞬间看到的闪光和魔力的性质中察觉到，刀上还缠绕着带有魔力的电击。
能够避开这一刀，主要是靠他多次历经生死关头累积的经验。
要是有一瞬间花心思想着要避开，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吧。
尽管如此，刀刃还是擦过脸颊，让魔王流血了。
（没能避开吗？身体变得相当迟钝呢。那是用武装召唤叫出来的东西……大概不是吧，那逼真的存在感……并非铸造型，而是武装锻造的魔法吗……？不对，比起这个……）
超高速的居合术确实很厉害，不过木之原的行动也让贝尔托尔感到不太对劲。
尽管她施展了武装锻造的魔法，却没有进行咏唱。
岂止如此，也没有进行构筑和展开。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看向木之原时，她已大幅压低重心，随时都能挥出第二刀。
「没关系喔，木之原。」
玛尔库斯的话语让木之原解除了架势。
贝尔托尔用手指拭过脸颊上流血的伤口，伤口便开始慢慢愈合。
这不是透过魔法的恢复，而是不死所拥有的自我再生能力。
「你变弱了呢……这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看着贝尔托尔现在的模样，玛尔库斯露出怜悯的眼神说：
「如果是以前的你，伤口会在被斩伤的瞬间愈合，应该连一滴血都不会流。」
玛尔库斯说得没错。
受到信仰力衰退的影响，他不仅是魔力，连不死的再生力也衰退了。
「为何，玛尔库斯……」
「为何？你连这种事情都必须讲明才懂吗？」
玛尔库斯打从心底鄙视他说：
「支配世界？重建不死王国？哈，别笑死人了。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啊，贝尔托尔。世界早已毁灭，不死王国也已经崩坏，而你则是这副德性。」
「…………」
「不论是支撑你的信仰，还是塑造你的恐惧，全都已经被人们遗忘了。你所创下的各种传说和神话，全都变成纪录和情报，沦为单纯的娱乐和知识。现在的你并不值得我效忠，快点从我面前消失吧。」
玛尔库斯接着说：
「或者──你就跪下来求我吧。这样的话，要我稍微考虑一下也行喔？」
玛尔库斯咧嘴一笑。
他舔着嘴唇。
眼神充满了陶醉。
「────」
认为已无须多言的贝尔托尔，向前踏出一步。
作为不死之王，他无法再继续忽视玛尔库斯的不敬之举。尽管是过去的忠臣，他作为不死之王也不得不给予惩罚。
「木之原，你可别出手喔。」
「遵命。」
玛尔库斯也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玛尔库斯……」
贝尔托尔启动魔力。
这是发动魔法的准备，可说是龙在喷火之前的预备动作。光是如此，就让周围的灵素和空气震动，玻璃嘎吱作响。
「就让你明白，即使是人称血术侯的你也赢不过余。」
「要试试看吗？」
贝尔托尔和玛尔库斯两人双双伸出右手，就像要互相展现手掌似的张开五指。
发动魔法的工序为启动、构筑、展开、咏唱及宣言。
这是不论再强大的魔王也无法改变的法则。
可是贝尔托尔有看起来像省略咏唱的「无咏唱法」。
能将发动魔法的五个工序省略一个。这点在魔法战中会带来多么强大的优势呢？
贝尔托尔在数千年的岁月中，曾与各式各样的强者交战过，但是一次都不曾在魔法战中尝过败绩。
让各方强者、英雄和大魔导师们憧憬并挑战，却都沦为手下败将的技术。
哪怕是六魔侯之中最擅长魔法战的玛尔库斯也未能到达的高度，让魔王之所以是魔王的秘术。
只要有这一招，贝尔托尔就不可能败北。
贝尔托尔高声宣言魔名。
「『黑（beru）──』」
然而玛尔库斯──
「你慢了两步喔，贝尔托尔。」
嘲笑他。
「『咒文对抗（spell breaker）』。」
比贝尔托尔发动魔法的速度还要快，玛尔库斯在手掌前展开魔法阵发动魔法。
「什么……！」
贝尔托尔惊愕地瞪大了眼。
玛尔库斯的魔法没有发出火焰或闪光，而是更不起眼的──说起来从旁看来，他就像什么都没做一样。
那是在魔法战中，属于最上级的高等魔法。
跟看似什么也没做的玛尔库斯一样，打算发动魔法的贝尔托尔也一样什么都没做。
不对，正确来说是什么都做不到。贝尔托尔从喉咙中勉强挤出刚才所发生的现象之名。
「竟然是……魔法抵消（cancel）……！」
对魔法的对应方法大致上分为两种。
一种是「抵抗（resist）」。这是泛指防御魔法之类，直接以魔力保护身体这种单纯且有效的被动性防御方法。
另一种则是方才玛尔库斯施展的「抵消」。是透过介入术者从启动魔力到发动魔法为止的构筑、展开、咏唱及宣言等任意一个工序进行抵消，让发动的魔法无法发动的方法。
抵消和抵抗不同，是能后发先至的强力且主动性的防卫手段。不过必须要澈底理解对方要发动的魔法术式，赶在各个工序结束之前迅速介入，才有办法成功。这是在理论上可能实现，实际上只有确立无咏唱法的魔王贝尔托尔才能运用，除他之外几乎无人能在实战中使用的手段。
要将本来就很困难的无效化魔法，以比拥有无咏唱法的贝尔托尔更快的速度发动，是不可能的事情。
照理说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对。
虽然这对贝尔托尔来说难以置信，实际上贝尔托尔的魔法确实被玛尔库斯抵消了。
「怎么可能，为何……」
因此魔王提出疑问──为何？
「为何吗？咯、咯咯咯……」
玛尔库斯的笑声里带着阴暗的喜悦。
那是对于至今一直感到畏惧、侍奉的对象所感到的压倒性优越感。是对于自己站在曾是绝对强者的贝尔托尔之上的征服感。
玛尔库斯怀抱着这种虐待狂般的快感。
实际上，他真的勃起了。
「为何有无咏唱法的自己，会被魔法才华不如自己的我抵消魔法吗？你是不是有这种疑问呢！魔王贝尔托尔！你是这么想的吧！对吧！我说得对不对啊！」
贝尔托尔对玛尔库斯突然爆发的情绪不知所措。
他所认识的玛尔库斯是一个尽管神经质，个性冷静且懂得礼节的男人。而且担任六魔侯的头脑，深得他的信赖与重用。
才五百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贝尔托尔心中的困惑大于愤怒，而悲伤更是超过了困惑。
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有什么让玛尔库斯变成这副模样了吗？还是他原本就是这种人呢？这点就连魔王都不得而知。
玛尔库斯现在已丝毫感受不到魔族大贵族应有的高贵气质，露出彷佛低等恶魔般下流的笑容转过身去。
「是这个喔。」
他边说边指着后颈部位。
那里埋着小型的黑色金属片。那块金属片时不时闪烁着绿光，让贝尔托尔感受到微量的魔力。
而且还让他有点眼熟。是城市里的行人都佩戴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贝尔托尔边问边思索。
从玛尔库斯的一连串举动来看，他推测那应该就像见习魔导师持有的魔法杖一样，是辅助魔法发动的一种魔导具（magino gadget）。
「这个叫做『法米利亚』，是人类的智慧和尖端魔导工程学的结晶。」
法米利亚是融合了魔导学和工程学技术，也就是魔导工程学所创造的一种魔导具。它是借由连接脊髓与大脑扩展大脑区域，辅助其机能的第二个大脑──也是不需要物理空间的情报终端机。
人们能透过连接法米利亚和大脑，提高自己和大气中灵素的亲和性，经由灵素和其他法米利亚与电脑互相连结，从而确立一种取代传统网路的崭新通讯技术──灵素网路。
玛尔库斯如此说明。
「简单来说，就像将电脑装在体内一样呢。不过，即使我说这么多，就凭你那低能的脑袋，应该还是无法理解吧。」
玛尔库斯说得没错，贝尔托尔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不过法米利亚的本质，其实还是在魔法战上。在缺乏物资和人才的第一次都市战争末期，为了让小孩子和没学过魔导技术的人也能轻易施展魔法，创造出能作为即战力投入战场的士兵，才是它本来的设计理念。而开发出法米利亚的人，就是我。」
玛尔库斯自豪地滔滔不绝。
那是根本不打算让贝尔托尔理解的长篇大论。
就只是想炫耀自身功绩的自我表现欲。
「随着技术革新的进步，过去由人力进行的启动、构筑，再到展开的程序，现在全都由法米利亚的量子处理器代为处理，将过程简化到只要选择想用的魔法并进行宣言，就能够发动魔法。诸如此类在魔法战上的技术发展才是法米利亚的主要目的，灵素网路的构建和灵素通信的发展，不过是它的副产品。用像你这样的笨蛋也能理解的说法总结，就是现在各个种族已经不只是无咏唱法，甚至连无构筑法、无展开法都能不问年龄地使用。」
「怎么可能……」
如果是这样，方才对木之原的行动感到不太对劲的原因也得到了解释。因为她也用法米利亚省略了发动魔法的工序──贝尔托尔如此分析。
长年以来只能靠个人出众的才能实现的技术，才不过五百年，不对，是八十年就被科技的进步达成并且超越了。
「而且法米利亚无法安装在不灭的肉体，比不死更高阶的灵的高位存在，其灵魂接近神的存在，也就是你的肉体上。是我如此编写了基本的术式设计。」
「什么……？」
「迟早会复活的你装上法米利亚，我的优越性不就降低了吗？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这句话表明了玛尔库斯早就在防备贝尔托尔，而且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打算要与贝尔托尔为敌了。
「──！」
贝尔托尔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再次构筑并展开相同的魔法。
然而不论他怎么加快速度，慢了两步这一点都太致命了。
「『咒文对抗』。」
在他宣言之前，魔法就被抵消了。
「唔……！」
「别这么沮丧。你的魔法处理速度非常优秀。虽然比不上法米利亚，却也远远超越了人的极限。该说真不愧是魔王吧。因为我了解你的术式构成，才有办法抵消……然而不管怎么说，法米利亚如今已是人人皆有的生活必需品，无法安装的你──以当今的世界来看，实在是太落后了啊……」
同情的眼神和声音。
就像老师在看着不成材的学生一样。
「只不过这样一来更让人可怜了呢……过去让世界陷入恐惧的魔王贝尔托尔，如今沦为比在充满呕吐味的后巷里发酒疯的垃圾们还不如的存在……比狗头人的小便还要低贱，宛如史莱姆爬过后的污渍……落魄到这种地步，还真是让人不胜唏嘘啊。」
玛尔库斯口中发出滔滔不绝的辱骂。
「我就直说了吧。你现在比巨魔的屎还不如。」
玛尔库斯从以前就对魔导技术有深刻的理解，并且对现代的技术发展作出贡献，因此贝尔托尔也能理解他对此怀有自负与自尊心。
然而他无法理解玛尔库斯为何会如此对自己怀有近乎憎恨的感情。
「为何，玛尔库斯！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
玛尔库斯用手指按着眼镜的鼻梁架说：
「为何为何为何的，蠢到极点也会让人看不下去呢。愚昧可是一种罪喔，贝尔托尔。」
「……唔！」
「你当真以为我是真心向你效忠的吗？」
「什么……？」
「我打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啊。」
「……」
「我打从心底厌恶你这个自以为是、傲慢，并且总是凌驾在我之上的家伙啊！我不知有多少次想消灭你！但是你竟然连毁灭都克服了！你太碍眼了啊！我不得不长年忍受在这种男人底下当臣子的心情，你能理解吗？能吗！喂……唉呀，抱歉，恕我失态了。」
玛尔库斯突然眼泛血丝，激动地大叫起来。
「是余看走眼了吗……」
他使劲地咬紧牙关，用力到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
贝尔托尔从以前就注意到，玛尔库斯是个胸怀野心的男人，并且认为有野心是件好事，也能充分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态。
尽管如此，玛尔库斯也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与自己一同并肩作战与生活的臣子之一。在五百年后剧变的世界里，被一直以来信赖的伙伴背叛所带来的精神冲击极为强烈。
「没错，就是这样。」
玛尔库斯明确且无情地断言。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可没时间拘泥在一个垃圾身上。」
不可能用对话互相理解了──贝尔托尔只能作出这种结论。
既然如此，就没有战斗以外的选择。而这也是他作为王的责任。
「玛尔库斯──！」
贝尔托尔挥动手臂启动魔力。
「看来你还是没搞懂呢，『血之剑（blood sword）』。」
（插图011）
可是玛尔库斯超越无咏唱法的魔法，比他还快地发动。
贝尔托尔周围的空间出现十三把赤红之剑。
正如血术侯之名所示，玛尔库斯擅长以「血」作为媒介的魔法。而其中将大气灵素转化为血来操控的「血之剑」，更是他的拿手绝活。
在贝尔托尔周围展开的「血之剑」，其中一把以惊人的速度朝他射去，深深刺进了他的侧腹。
「唔呃……！」
一阵剧痛袭来，贝尔托尔不禁跪倒在地，中断了魔法的发动。
防御力不仅限于肉体的强健度，还有皮肤、骨骼和肌肉的硬度。
不死的再生力也是一种单纯且强大的防御力。
而且作为不死的力量越强，对于疼痛的感觉就越迟钝。疼痛是通知肉体即将死亡的信号。拥有强大力量的不死，即使肉体被切成碎片也不会感到疼痛。
贝尔托尔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感到疼痛，如实反映出他作为不死的力量已经衰弱的事实。
「血之剑」在五百年前应该需要三秒左右的咏唱时间。
可是他没有进行咏唱的迹象。岂止如此，也同样没看到他进行构筑和展开。
他真的完成了超越无咏唱法的技术。假如玛尔库斯没有说谎，这种技术还是所有人都能使用。
「这种程度的事情，如今就连食人魔的小孩子都办得到喔？你现在已经是这个世界上速度最慢的魔导士了。」
玛尔库斯一握住拳头，剩下的赤红之剑便纷纷射向贝尔托尔，贯穿他的全身。
「唔……！啊……！」
「好啦，差不多该请你回去了吧。」
玛尔库斯前方再度出现三把剑，朝贝尔托尔发射过去。剑连同贝尔托尔一起直接撞破背后的玻璃，然后就这样飞向空中。
「永别了，吾王。『血化炸弹（blood to bomb）』。」
贝尔托尔被抛到空中后，刺满他全身的血之剑随即引爆，将他的身体炸成碎片。
玛尔库斯看着化为肉片飞散的贝尔托尔坠落下去的模样，同时对背后的木之原说：
「联络管理部，要他们来修理社长室的窗户。」
「遵命。那个，社长。」
「什么事？」
「不将方才的男人作为『柴薪』吗？我听说他是前魔王的不死。」
「如今信仰力衰退的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担任『柴薪』。而且他如今已成为不灭，作为灵的高位存在，是比不死更高阶的生命。就算丢进『炉』里焚烧也毫无意义。放他自生自灭吧。这是对他最有效的方法呢。就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凄惨地活下去吧。」
玛尔库斯咯咯笑了出来。
「贝尔托尔会复活，表示有人协助他施展了『转轮之法』。去重新调查名单，进行背景调查。」
「遵命。」
「还有，将打探『炉』消息的家伙除掉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进展得很顺利。因为预计很可能会造成不良影响，在确定目标后，不会委托合作关系的工会，而是由我亲自去清除目标。」
「噢，这样我就放心了。」
玛尔库斯再次看向破裂的玻璃。
「名为前魔王的幻想到此结束了。从今以后，我将成为真正的魔王。」
「请问怎么了吗？」
「哼。」
他哼了一声，不再对贝尔托尔感到兴趣。
「那个，社长。」
「什么事？」
「我想和您讨论一下，有关石丸小弟的商品开发。」
「……这种事情不要直接找我谈，请按照规定通过企画会议再说。」
◆
再生很缓慢。
贝尔托尔步履蹒跚地走在大街边缘，深切感受到自身能力因为信仰力的衰退而变得有多么衰弱。
被玛尔库斯炸散全身且从大楼顶楼摔落地面的伤害，让他花了不少时间再生。
魔力的转换效率很差，即使将大半资源耗费在再生上，也只能恢复到勉强维持外表的程度。虽然乍看之下没有问题，体内仍然就像被搅拌装置搅碎后，勉强将肉泥揉成内脏形状再塞进去一样。
单纯恢复伤势和死而复生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由于需要从死前的灵魂中参照复杂的肉体情报，魔力的消耗量非常大。
对信仰力衰退，不死之力只剩最低级程度的贝尔托尔来说，就连要死而复生都是一种重体力劳动。
「可、恶……」
倘若是五百年前，他即使全身爆炸、四散成肉片，也只要三秒就能完全复活，如今却是这副德性。
头晕得只能扶着脏兮兮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行走。
还真是凄惨啊。
这就是曾经威震阿尔内斯，让世界陷入恐怖深渊的魔王现在的模样。
贝尔托尔从未尝过这种屈辱。
天空再度被厚重云层覆盖，方才露出的月亮也已不见踪影。
原本洒下的神圣月光遭到遮蔽，黯淡的黑暗覆盖天空，地上则充满着宛如要照亮败者的彩光。
他对世界的影响力也减弱了。上天彷佛在对他说：「这里不是魔王所处的世界，你是落后时代的存在。」
「唔……」
贝尔托尔冷不防撞上一团巨大肌肉，在双脚打结之后狼狈地跌在地上。
他早已疲惫不堪，连一点撞击都能失去平衡。
「啥？你这家伙，撞到人都不会道歉吗？」
贝尔托尔撞到的食人魔壮汉威吓他。
食人魔是以红色表皮和头部长出两根角为特征的种族。
他在胸部到脸颊一带刺了战纹，并且将金发理成莫西干头。明明气温很低，却穿着运动背心和工作裤这种轻薄的装扮。
然后肩膀以下装着粗犷的钢铁义手。
「无礼之徒，血之同盟者的后裔……你……不认得余吗……」
贝尔托尔瞪着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
「什么？血之同盟者？」
「哼……凭你那低能的脑袋……既无法理解，也缺乏知识吗……」
他伴随着逆流的胃液吐出的这番恶言，事到如今只是身为魔王的自尊驱使他说出的逞强话语。
「──去死吧。」
巨大身躯逼近。
他挥出高速的右勾拳。虽然这一拳很快，或许是瞧不起贝尔托尔，预备动作拖得很长。
贝尔托尔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魔王。即使是赤手空拳的近身战斗，也没有理由会输给一个食人魔小混混。
可是──
「喝啊！」
「咳呃！」
──可是，这也要他的内脏没有被搅成烂泥。
钢铁义手挥出的右摆拳打在贝尔托尔的侧腹上，将他打得失衡。
在阿尔内斯，打从魔法战成为战斗主体的太古时代起，个人的身体能力就往往会遭到轻视，并且重视对魔力与魔法的适应力。而这也是血之同盟者遭到其他种族藐视的理由。
然而如果是不使用魔法的近身战，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覆盖全身的钢铁般肌肉与支撑这身肌肉的强韧骨骼所发挥出的运动能力，就连平均水准的食人魔都能轻易凌驾在锻炼到极限的人类之上。
假如只论单纯的身体能力，食人魔在所有种族中也是首屈一指。
信仰力和不死之力衰退，而且还遍体鳞伤的贝尔托尔，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再一拳！」
来自正面的腹部重击甚至让贝尔托尔的身体浮起，弯成了ㄑ字形。
「嘎……」
身体吃了两发重击的贝尔托尔当场跪倒。
「呕────！」
他吐出一地混着血液和内脏未完全再生的呕吐物。
撑在地上的手沾到了呕吐物，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仍茫然地想着必须赶快洗手。
「真是脏死了。无毛猴还敢这么嚣张……想找碴也得挑对对象啊。」
食人魔男子展露笑容。
那是一抹残忍的，因为能解放自身暴力的愉悦笑容。
踢、踢、踢、踩、踢、踩、踩、踩、踢。
侧头部、侧腹、大腿、后背、心窝、后背、后背、后背、下颔。
贝尔托尔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忍受食人魔的暴行。
──为何？
脸被踩烂，而且喷出了鼻血。
──余为何输了？
脸颊被踢了一脚，臼齿被踢断，他反射性地吞了下去。
──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边耳朵的鼓膜破了。
──为何？
心窝被打中，他再度吐了一地。
贝尔托尔心中涌现无数的疑问。
往来行人没有任何人对他伸出援手。
所有人都漠不关心，或是不想扯上关系般快步走过，也没有人想通报都市警察。
因为在这座都市里，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倒在地上的贝尔托尔被抓住头发，强行抬起头，被迫挺起了上半身。他的脸肿得非常严重，右眼甚至完全睁不开来。
食人魔朝贝尔托尔的脸吐了一口口水说：
「讲话不要太嚣张啊，废物。话说回来，你竟然没装法米利亚啊？怎么？是因为宗教上的理由吗？还真的有呢，这种讨厌『科技』的家伙。我完全无法理解。」
「唔……区区食人魔……竟敢将余……余要杀了你……！『将剑──』」
贝尔托尔开始宣言魔法。
然而比他还快地──
「给我飞吧！『旋风破（wind blast）』！」
食人魔先发动了魔法。
他抵住贝尔托尔腹部的右拳前端形成一团风，然后在瞬间炸裂开来。
虽然这个魔法本身的杀伤力很低，将目标远远吹飞的能力却很优秀。
贝尔托尔的身体就像垃圾一样以抛物线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大街对面的垃圾场上，把被丢在那里的垃圾挤得散乱不堪。
食人魔摆出胜利姿势，同时大笑着扬长而去。在他的后颈上，可以看到法米利亚运作时的光芒。
贝尔托尔全身动弹不得，仰望着被垃圾填满的天空。
滴答，雨水落在贝尔托尔的脸颊上。
天空开始降下斗大的雨珠。
彷佛要撕裂全身的大雨，毫不留情地落在贝尔托尔身上。
就像在嘲笑落后时代的魔王一样。
他闭上眼。
「余为何输了……」
贝尔托尔思考自己为何会输。
输给对贝尔托尔来说，不过是区区食人魔。
答案很简单。就只是在这五百年间，人类的智慧与技术凌驾了魔王的力量。
魔王贝尔托尔被时代抛下了。
即使贝尔托尔想安装法米利亚，根据玛尔库斯的说法，他也无法使用。而他确信这点恐怕是事实。
他被时代的速度抛下，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发动魔法的速度比食人魔还慢的残酷事实。
「余为何输了……」
即使理论上知道答案，贝尔托尔还是独自一人持续着没有答案的自问自答。
──我们在这段短暂的人生中找到生命的光辉──
在他乱成一团的脑袋与思绪里，回响起五百年前──对贝尔托尔来说是不久之前──那个男人说过的话语。
「无聊──什么生命、什么生命的光辉……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贝尔托尔闭上眼睛，就像要否认回响在脑中的话语一般无力地摇摇头。
「贝尔托尔大人！」
他听到了声音。
「是……玛琪娜吗……」
「您还好吗！」
睁开眼睛，便看到玛琪娜一脸担心地探头看着他。
贝尔托尔垂下头。
他不想让玛琪娜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两人为了躲避下个不停的雨势，正在前往玛琪娜的家。
以灵素反应炉为中心呈圆形发展的新宿市，以环状高架铁路为分界线分为两个区块。
分别是内新宿与外新宿。
位在环状高架铁路内侧的内新宿，即是贝尔托尔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那里在战后重建时进行过区划整备，从反应炉周围的禁止进入区域往东西南北延伸出主要道路形成繁华的闹区，发展为高楼大厦林立的人口密集地带。
相对地，由于外新宿没有进行重建，许多建筑物都还保留战后的模样，是一整面荒废的灰色城市。
这里形成许多贫民窟，聚集着都市战争的难民和弃民等无法取得市民ID的人，以及尽管有市民ID，却因为收入微薄，无法负担内新宿房租的人们。虽说这里在耐寒领域结界的范围内，由于远离中心区域，寒冷程度比内新宿更为严峻。
越往内就越繁荣，越往外就越贫困。这就是新宿市这座都市的结构。
然后，两人正要前往的地方，是外新宿靠近环状高架铁路的一个区域。
途中两人的话都不多。
「……真是非常抱歉。」
受不了沉默的玛琪娜开口说。
「你为何要道歉？」
「过去发生的狩猎不死，是就任IHMI社长的玛尔库斯利用其职位之便发起的运动。他为了确立自己的存在，成为唯一的不死，而将其他不死视为障碍，背叛了我们。」
「……这样啊。」
「所以我也一直在躲避他……都怪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玛尔库斯已经背叛的事情，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也期待贝尔托尔大人或许能够说服他……假如我打从一开始就全盘托出……您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无妨……即使你说了，余大概也还是会去见玛尔库斯吧。玛琪娜，还有其他不死的消息吗？」
「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人躲过狩猎不死运动……但是最近有不少人无法取得联系。不死者失踪的事件如今正相继发生。而我的亲信欧娜蕾德和帕姆洛可，虽然在狩猎不死运动后也一直保有联系，最近也下落不明了。不知她们是藏匿在其他地方，还是……」
「被卷入了什么事件……吗？那么是那个叫什么狩猎不死的运动还在进行吗？」
「不……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少像当时那样的偏见，而且狩猎不死运动应该在第二次都市战争前就结束了。」
玛琪娜的说话声很消沉。
「──在联系不上她们之后，我尝试前往欧娜和帕姆的房间，结果发现房间里有争斗的痕迹，并且留下一张匆忙写下的纸条。」
「纸条上写了什么？」
「只有一句以共通语写着『不死炉』的字句。」
「不死炉……」
是他不曾听闻的词汇。
「要是大家没事就好了……」
玛琪娜抬头看着天空。
听得出她的话语中充满担忧。
那两人是在贝尔托尔战败后的五百年间，与她同甘共苦的家臣，也是她的伙伴。她会担心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走了一会儿后，玛琪娜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我现在的家。」
眼前是一栋简朴的集合住宅，由几个有铁皮屋顶的箱型住宅垂直堆积成钢骨结构，并且附有粗糙的楼梯和通道。
这种由豆腐屋堆叠而成的房子，叫做豆腐公寓。
「哦，虽然不太美观，还挺大的不是吗？居然能在这个时代准备好如此壮观的居城，真是太了不起了。」
「哈哈哈……」
对于误会整座公寓都是她家的贝尔托尔，玛琪娜只能回以苦笑。
在闪烁的白色灵素反应灯照亮下，他们踏响生锈的楼梯往上爬。
来到建筑物二楼开锁、转动门把、推开嘎吱作响的铁门后，眼前便是豆腐屋的室内。
「以储藏室来说未免太小了。」
贝尔托尔环顾房间，毫无恶意地如此喃喃低语。
跟外观一样，豆腐屋非常狭小。
狭窄的玄关和一个人走都会感到局促的短小走廊，走廊途中有个小型厨房，厨房对面则是系统式卫浴的门。房间角落摆着小型的旧式冰箱，房间中央放着圆桌，而在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前面则铺着一床被褥。
大致上来说，是跟他所知的「家」相去甚远的小房间。
「不……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嗯？不，这点我知道，但是贵为六魔侯之人，要让身体休息──」
「不是的，贝尔托尔大人。」
玛琪娜露出悲伤的笑容说：
「我现在就住在这里。」
一房一厅附卫浴设备。
这就是魔王的心腹，六魔侯之一的煌灼侯的住所。
「哈哈，玛琪娜，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
玛琪娜以明确的语气说道。
「这里就是我的城堡。因为薪水不多……」
身为不死的她也不会衰老。
为了逃离狩猎不死运动，她必须不断搬迁住所，在各个都市伪造文件、伪造出生，并且设法找到工作赚取微薄的薪水。
要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就会被人发现不会衰老，进而受到周遭人们的怀疑，因此她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搬到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在狩猎不死运动最兴盛的时期，她甚至必须以非常频繁的周期辗转在各个都市之间。
这么做对于身为魔族的她来说，肯定是一段充满屈辱的日子。
「……」
贝尔托尔无言以对。
因为玛琪娜的语气与表情，已经充分告诉他这是事实。
不对，贝尔托尔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不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
这里没有坚固的城墙，没有彰显权威的王座，没有附带天篷的床铺，没有奢华的家具，也没有众多的仆从，是她一无所有的城堡。
这里一点也不像她在不死王国领地里的城堡，甚至可以说是个寒酸的小房间。
「玛琪娜。」
「是的。」
「你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吗？」
「……」
玛琪娜微微点头，然后沉默了片刻。
「是的……」
「这样……啊……」
和玛琪娜重逢之前的五百年。
对于陷入长眠的贝尔托尔来说，这就像不久前的事情。
然而对她来说，这肯定是自己至今的人生中，漫长得几乎等同永恒的一段痛苦岁月。
她在这段期间内究竟尝到多少屈辱，以及体验到多少辛酸，贝尔托尔根本无法想像。
不，作为王的他不该去想像。
也无法想像。
因为他作为王，从未有过那样的生活。
或许他作为王，并不需要去理解她的痛苦。然而，光是知道她在这个小房间里生活的事实，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便涌上心头。
「抱歉……」
所以贝尔托尔抱住玛琪娜的娇小身躯。
现在的他无法为她做到任何事情。
不论是奖赏还是荣誉，现在的他没办法给予任何东西。
「抱歉，玛琪娜……让你等了这么久……」
只能将她拥入怀中，然后向她谢罪。
「贝尔托尔……大人……」
玛琪娜的娇小肩膀在微微颤抖。
为了止住她的颤抖，贝尔托尔用力收拢双臂。
「余见证了你真正的忠诚──辛苦了……！」
不过他由衷赞扬了唯一留下的忠臣所成就的伟业。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
玛琪娜在贝尔托尔的胸前哭了出来。
哭出她忍了五百年的泪水。
「您……过奖了……」
此时的贝尔托尔还未察觉到，那道确实在他怀中闪耀的光辉。
雨声敲打着铁皮屋顶，传来阵阵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