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之契约书

第219话 教我说再见 -tearsdrop-

    10

    我在年纪还小的时候,曾经由妈妈带我去参观一个名叫大恐龙博览会的展览。展场里展示了巨大的恐龙骨骼标本以及还陷在石头里面的菊石化石、还有可动式的高性能模型。

    当时仍是个稚气少年的我心情非常兴奋激昂。我深深地为肉食性恐龙感到着迷。虽然所有草食性恐龙都是以四只脚步行而且模样从容不迫,可是给人的感觉太笨重了。相较之下,肉食性恐龙有很多都是两只脚走路,姿势向前倾,看起来动作就是很敏捷迅速,此外,感觉也十分地残虐无道。我就是深受这点吸引。

    或许男生就是会为这种事物着迷也说不定。想必它们是以攻击性的爪子撕开血肉,以锐利的牙齿咬碎猎物的骨头的吧。为了继续残存下去。或者说我之所以会如此着迷,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者都是我欠缺的特质。

    我按照箭头符号所指示的动线,以稚幼少年的步伐,投入许多时间慢慢地、慢慢地参观会场。我知道妈妈早就跟我逛到烦了,她是连哥吉拉、恐龙、飞龙都区分不出差别的那种人,会觉得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妈后来落荒而逃地跑到出口附近的吸烟区避难去了。我的身后陆陆续续有许多人赶上来超越了我。

    逛完展场之后,紧接着有一个纪念品专区。上头贩卖了小型恐龙玩具、钥匙圈、印上了标志图案的T恤、简易挖掘工具组——这个实在太有吸引我的魅力了。里头有状似小一号的锥子的东西和一把刷子,可以用来挖掘贝类的化石。

    不过我拿妈妈给我的零用钱所买的纪念品,并不是那个工具组。

    我选的是一颗有着透明红茶色的石头。也就是琥珀。里面还有一只小虫。据说那好像是蚊子的同类。根据说明表示,如果这只蚊子有吸过恐龙的血,那么就有可能从中抽出DNA进而让恐龙于现代复活,一如电影《侏罗纪公园》所演的剧情。当然电影是虚构的,据说在现实生活是不可能实现。

    当时还是稚龄少年的我不晓得那么复杂的东西。因为价格我买得起,于是我就决定买下它了。为了要从众多的琥珀中挑选出一个外观最酷炫的,大概花了我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吧。我是很认真的。

    虽然我已忘了那名店员大姐姐的长相,但我还记得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个琥珀啊,算起来就像是恐龙的蛋唷。”

    只要握有这个琥珀,我不仅有种好像自己养了一匹恐龙的感觉,同时也觉得我好像装备上了一副锐利的爪子与残忍的獠牙似的。有了武器,我就能断送猎物的性命。

    当年还只是个稚龄少年的我在心里如此想着,并且感到了满足。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话,不知他会做何感想呢?他会跟我产生共鸣吗?这会成为我们对话的开头吗?

    然而那终究只是我的白日梦,一直到毕业典礼的那天,我也只有跟他打过招呼罢了。

    9

    “Hands up!”

    “喀恰”一声,我的后脑勺,不对,是我的后颈部附近被某个硬物顶住了。在温度设定为二十六度有空调运作的房间里,我依然感觉得出那个玩意儿十分地冰冷。恐怕是金属制的东西吧。我先是将镜框往上推了一下,然后举手回答:

    “You ’d better think wice.”

    这句是最好重新思考清楚的意思。

    “Don’t move!”

    她继续用某个金属物品推压我,缓缓地说道。她的发音既流畅又圆滑。可以明确地分出“light”和“right”的差异。

    可是我没有理会“不准动”这个命令,反而站起来转过来回看她。

    “你是间谍之类的吗,春香?”

    我先前完全没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也没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横尾春香右手举着一把短枪管的手枪站在那儿。从我这间坐北朝南房间的窗户射入的阳光将那把手枪照耀得黑亮有光。

    春香稍稍提高了瞄准的位置,原本对准我咽喉附近的枪口这回锁定了我的眉间。一个黑色的洞口就打开在我的眼前。我思考了一下那个黑色的洞穴究竟会通往何方这种奇怪的问题。不可思议的国度吗?又或者是地狱的深渊。

    横尾春香。隔壁班的怪胎人物。在我就读的高中,找不到没听过横尾春香这个名字的人……

    春香把头发剪得跟少年一样短,而且染成了栗子色。她原本发质就有点自然卷的样子,发尾是卷起来的。鼻子长得很挺,有点向上高高翘起,肤色也很白,一副就是长得不像日本人的脸孔。

    如果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听到她以流畅的发音下达“Hands up!”的命令,搞不好我会以为她不是日本人呢。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不过也有可爱的地方,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可爱那一型的吧。

    不过只要她安静不讲话,其实看起来倒也挺成熟的。凭她这副鬼灵精的长相,如果配上正式的裤装,说不定看起来还蛮有几分在纽约工作的职业妇女的味道。

    现在她穿的是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和圆领的白色T恤。那大概是Seditionaries Brand的复刻品吧,在T恤的正中央有模板印刷上去的文字。(译注:Seditionaries Brand是有庞克教母之称的薇薇安·魏斯伍德所创立的嬉皮服饰品牌。)

    【BE REASONABLE/DEMAND THE IMPOSSIBLE】

    ——合理地要求不可能!

    同时她右手还拿着一把手枪。春香开口说了。

    “救救我!”

    要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春香喊“救救我!”的话,我可能会觉得这个外国人日语说得还真棒呢,我一边在脑海的一角思考着这种事情……

    “那是我的台词吧。”一边如此回答道。因为被人拿手枪恐吓的可是我。尽管我的身子现在已经转过来了,双手还是高举没有放下。

    春香在东张西望。她到底是在担心什么?难不成她认为这个房间里被安装了监视摄影机和窃听器?笑死我了。这里是我的房间耶,有的只是书柜、老旧的CD架、没有对应地上数字波的小尺寸电视、衣橱和台式电脑,墙壁上也只有贴了一张伊旺·麦格奎在电影《猜火车》中所饰演的廉顿浑身湿淋淋的海报。

    春香发出“咕嘟”声响咽下口水后,两眼发直地瞅着我的眼睛看。春香的眼珠子一透过阳光就会变成红茶色的,拥有一对红茶色眼眸的她,以仿佛要挑战多米诺骨牌世界纪录般的慎重口吻开口述说:

    “明彦……以前春香虽然都没有跟你提起过,但春香其实并不是普通人。实际上,春香是……人造人。”

    如果一直盯着枪口的黑洞看的话,眼睛会渐渐发痛耶……我一边如此心想。

    “是吗,我听都没听说过呢,那是新设定对吧?你快去找凉宫同学吧,她一定会很乐意跟你当朋友的。说到这个,你连名字都跟她很像耶。”

    我一边如是说,放下双手重新面对书桌。退出弓道社两个月后的今天正好是某好莱坞演员的结婚大喜之日,不过这一天一定同样也是世界上某地的某人死去的祭日,对我而言则单纯只是高中生活第二个暑假的第十天罢了。我想快点把暑假作业解决干净。

    “嘿,你认真听人家说嘛。”

    春香从后面靠到我的身上来,两只手从背后将我环抱住,隔着T恤我感受到了春香胸部的触感。正确而言,是春香所穿戴的胸罩的触感才对。

    “好重。”

    “真没礼貌!”

    春香又举起手枪指着我。这次她是用手枪在我的下巴边转动边往上顶。

    “很危险耶,别拿手枪指人啊。”

    “放心吧。保险装置还没打开呢。”

    就算只是一般的空气枪,要是在这种近距离挨了一发,受伤也没啥好奇怪的。注意事项应该有写吧?话说回来,我不是很懂空气枪这种玩意啦,空气枪真的有所谓的保险装置吗?

    “哎呀,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从门缝探出头来的是老妈。连个门也不敲就贸然闯入,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我回头瞪了老妈一眼。老妈手上端着放了两杯倒有麦茶的玻璃杯,以及印有彼德兔图案的托盘。实在搞不懂她这到底算不算是贴心的举动。房间窗户被空调的室外机的震动震得“喀啦喀啦”地抖个不停。

    “你为什么要让春香进家里来啦?”

    我向老妈提出抗议。

    “今天有烟火大会吧?你们俩有约好了不是吗?”

    “烟火大会?”

    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啊。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打算去凑热闹,所以没有把握正确的日期。

    在这段时候春香照样维持倚靠在我身上的姿势。大概是角度的关系,老妈似乎看不到空气枪的样子。天啊,你儿子现在正遭到恐吓耶?

    “配合你妈的话题。”

    春香有如在咬耳朵般窃声地说。我起鸡皮疙瘩了。我只要一听到保丽龙塑料摩擦的声音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就跟那个一样。

    我不知道她这是在演哪桩,反正无聊毙了。

    “我不去。我要在今天搞定数学的指定作业。”

    “阿明你就是太认真了,连做妈妈的我都会担心呀,偶尔放松一下精神也是很重要的喔?你就跟春香一起去看个烟火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都是因为老妈太没有用了,做儿子的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打拼才行,我就是这样子长大的啊。

    老妈一边偷看我和春香,一边面露窃笑的表情把托盘放在高度比较低的书柜上。书柜上摆满了我买来收集至今的《rockin’on》和《CROSSBEAT》等杂志。

    “那妈妈我这颗大电灯泡就不打扰你们啦。”

    老妈竖起大拇指离开了房间。我没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所以八成是躲在房门另一头偷听吧。这已经不单只是没有神经而已了。

    我跟春香说道:

    “你会想去看那个什么烟火大会的吗?”

    春香伸出没有握住空气枪的左手手指放在嘴唇上“嘘”的一声示意要我安静。接着她以仿佛要阐明关于这个世界的普遍性原理般的语调,心平气和地表示:

    “那是表面上的烟雾弹。实际上现在的状况演变得相当不妙说。”

    “不妙的是你的脑子。”

    “刚刚人家也有说过,春香其实是人造人。”

    没有人问你这个问题啊。春香继续接着说道:

    “所以说春香是被改写基因制造出来的新型人造人。超级像人类的对吧?可是,春香跟真正的人类有点不一样。”

    “你干嘛说得一副充满悲情的样子啊。”

    “春香虽然具备极其近似人类的外表与机能,但是无法哭泣。也就是说少了泪腺的机能啦。就这层意思看来,春香还算是试作的阶段。”

    “啊啊,是吗~”

    “只不过,现在计划冻结了。以前他们还会监测春香做为原型机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不过那个现在也中止了。问题在于要怎么处置春香。组织的人好像聘请了杀手,春香目前正遭到追杀。这把手枪就是护身用的。”

    她一把举起了手枪,枪管的前端也因此碰到了我的镜框,发出“喀”的声响。那手枪体积并没有很大,只要塞到牛仔裤后面去,差不多就看不见了。

    “那你还不快点逃。”

    我射后不理地说道。这是一记搞不好会刷新世界田径纪录的浑身解数的抛射。掷标枪。

    “啧啧啧。”

    春香竖起空着的左手手指说道。

    “明彦得帮忙春香逃亡。”

    “啥?”

    “人家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你要当人质。”

    “做梦。”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起星新一所写的某部极短篇小说。记得题材虽然很新奇但感觉又有些讽刺,描述的是强盗和想要自杀的人的故事,书名好像就叫《手枪的触感》。就心不在焉的回想来说,这还真的是极富象征意义啊,我在内心如此默想道。

    “这样你也不肯?”

    我所坐的椅子被春香转动了半圈。数学讲义,Good bye。然后,这次空气枪固定在我的眉间上了。春香白皙的手指正扣在扳机上,保险装置说不定也已经解除了。我叹了一口气。想必地球的平均温度因为我刚刚那口叹息所含有的二氧化碳,导致上升了一度之高吧。

    “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约我吗?”

    春香咧开嘴角挂起了富有魅力的笑容。

    要不是老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春香大概早就交到男朋友,这个时候应该也照计划去看烟火大会了吧,你何苦就是要如此呢?

    8

    两个月前,我退出了弓道社。我找的理由是我要准备考试,这是骗人的,然而顾问只有跟我说一句“是吗那你考试加油”就算了。虽然我也没有希望被他挽留,不过这么轻而易举就成功退出社团,我不禁有点丧气。

    我会加入弓道社,只是因为弓道服看起来很帅气,不过就是这般追逐流行的肤浅念头。除此之外,我也深深受到个人竞技这一点的吸引。我从以前就拿团队合作没辄,我讨厌扯别人的后腿,也讨厌被人扯后腿。弓道的比赛确实也有团体战没错,但究极之处还是在于跟自己的战斗。我就是欣赏这点。

    我们高中的弓道社尤其强调体统、重视精神论。不是要让弓箭“去射中”靶子,而是弓箭就结果而言“命中了”靶子。我是这么受教的。

    尽管内心的某个角落认为那样的理论实在太过故弄玄虚,但我不免还是觉得这听起来好像还挺酷的。结果呢,实际上却是无聊透顶。

    一年级的时候,主要是由二年级的学生负责来带。一开始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被允许拿弓,而是做一些基础的练习、还有扛起表面上名为“劳动服务”的打杂工作,好让前辈们得以顺利练习。那也算练习的一环,我对这规定本身是没啥不满。

    奇妙的是练习结束后举行的集会。二年级的学生们以“指导”的名义,对一年级的学生进行批评。如果这个集会是依循指出不够完美的缺失并纠正“该怎么做才对”这种有建设性的方向来进行的话,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倒也还算合理。

    问题是,实际上那只是一场前辈针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鸡蛋里挑骨头、偏执地把后辈贬低成一无是处的废物的“儿戏”而已。已经有好几个人退社不玩了。

    不过,我认为这种情况应该是随处可见的吧?而且,那也是等到我们出社会以后,由不得我们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经历的事情。

    然而我觉得最看不下去的事,是发生在我们这一届升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原本一心以为那种没有意义的集会在我们这一届就会落幕了。

    但,一模一样的戏码却一再重复上演。“早点放下这种幼稚的行为,去勤做练习还比较有意义啦!”我想归这么想,却没胆子说出口。我失去了干劲。

    我既不是可以天真到没发现这是一场“儿戏”而埋首于社团活动的小孩子,也不是那种明知是一场“儿戏”、还能嘻皮笑脸地同流合污的大人。

    不过,我也没有马上退社。在我忍气吞声的那一年里,我的弓道技术有所进步。我比社团的前辈要厉害多了。无须理会啥精神论那些狗屁,要让弓箭“去射中”靶子对我来说再也不是一桩困难的事情了。在弓道用语中,命中一箭叫做“一中”。站上射场,一回有四次射击机会,一般称作“四矢”,命中二箭的话叫“羽分”、三箭是“三中”,若四箭全中就叫“皆中”。我最高的纪录是连续八回都射出“皆中”的成绩,也就是连续三十二根箭都命中了标靶。不对,正确而言是我射出八回“皆中”,就在即将达成第九回的时候我射偏了,所以是连续三十五箭都射中标靶。我对此成绩引以自豪。或许世界上还有其它成绩比我更好的人,但我们弓道社就只有我一个人办到。

    至于我没有退出弓道社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我喜欢的对象也是弓道社的。

    但最后我还是离开了弓道社。

    升上二年级没多久,我被就读同班的B同学告白了。B同学也是弓道社的社员。虽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我很高兴有人跟我告白。只是,我后来还是跟对方表示自己另有心上人拒绝了。

    应该就是始于我拒绝后的隔天吧,学校开始传起“鸟饲明彦”是同性恋的谣言。这个谣言一如墨汁滴落到日本纸似地,迅速、且确实地扩散开来了。

    我们高中并不是放牛吃草的后段学校,也不曾传出过惊人的校园霸凌事件,是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平凡学校。意思也不是说我个人成了被疯狂欺侮的目标,顶多就是可以耳闻到BL好恶心这种中伤我的坏话而已。

    我想,B同学只能用这种中伤我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吧。借由这样的想法,我捍卫了我的尊严。

    我的四周现在形成了一块空荡荡的空间,和隔壁书桌的间距,比原先要远了十五公分。区区的十五公分。同时也是决定性的十五公分。

    我没有朋友了。甚至有过一整天都没跟人讲过话的时候。

    她所散发如同细菌般的“恶意”实际上也精准地捕捉到我不为人知的某一面。就某方面的意思来说,或许B同学有仔细在观察我这个人也说不定。

    我过去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个,我自己也一直都在扼杀它,所以没道理会露馅。反正只要能眺望对方射靶的姿势和昏昏欲睡的侧脸、还有交谈个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打算表达自己的感情。这样子就够了。我一定让他觉得很恶心吧,我早知道,我早就全部都知道了。我既没有表示,也没胆子表示。

    我所喜欢的那个人也跟大家一样开始避着我了。如果我主动打招呼,他也会一脸嫌麻烦似地回应,我跟他的交流仅止于此。但这样的模式我也马上就习惯了。我的适应性搞不好还挺强的,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受到背叛。

    换个角度,或许我在这个时候终于从“儿戏”获得了解放也说不定。他们所歌颂的传统也好、“真·善·美”也好,全部都是虚有其表的纸老虎,不过只是骗人的名堂。我决定退出弓道社了。

    我没能好好跟老妈解释,只有用和敷衍顾问一样的理由跟她说“我要准备考试”。

    一旦少了社团活动的交流,我终于连交谈的对象也失去了。也罢,一个人倒也轻松愉快。只要低头看下面就不用在意其它人的视线,看得到的只有自己的鞋尖而已。只不过,强装镇定的自己有时候会让我气到想要杀之而后快。

    不对,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个人就是横尾春香。

    “太扯了吧。”

    我把讲了第十八次的“太扯了吧”这个字眼挂在嘴边。红紫色的无袖背心吸收了汗水变得好沉重。从五分裤的口袋掏出手机确认时间。画面显示“15:42”。蝉鸣声震耳欲聋。

    七层楼高的公寓“Clena Heights-Miyamura”是一栋模仿浅棕色砖墙设计的摩登建筑。我和春香两人就分别站在停放于公寓停车场里的一辆泛紫的浅灰色轿车两旁。车子下面有一滩积水。

    横尾家就住在Clena Heights-Miyamura三楼的302号室。由于这一带的房子是五、六年前才开始兴建,所以给人干净明亮的感觉,整排的房子每一间都很整齐。被区划出来的停车场上竖立着几根杆子,到了晚上那些杆子就会朦胧地发光。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都傻傻地将“月极停车场”念成“gekkyokutyuusyajion”,其实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月极是念作“tukigime”。我回想起这种事。

    是春香教我的。虽说是她教我的,其实也只不过是春香话说到一半无意间夹杂了“tukigime”这个字眼,我完全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打肿脸充胖子装懂。

    “太扯了吧。”

    这是第十九次了吗?

    我早就觉得事有蹊跷。要从我家到车站,明明直接从住宅出发比较快。我提醒她这一点后,春香就回答说要坐车子去。我心想:“原来是伯母愿意开车载我们去啊。”春香的母亲是一个感觉行事低调的好人。伯母长得和春香一点都不像。而且我原以为既然伯母愿意开车载我们去,那么亮太应该也会跟着一起来吧。亮太是春香的弟弟,她们这对姐弟也是长得不怎么像,亮太有一个又塌又圆的鼻子,长了一头秀丽的直发,个性木讷寡言,是那种就算我想跟他说话、他也会躲到春香身后的怕生少年。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才对。

    “太扯了吧。”

    恭喜,想必这是第二十次了。

    “拿去,这是车子的Key。”

    春香轻轻地将那个东西抛给了我。我伸出右手接下,汗都滴下来了。不管我怎么谨慎观察,那都是一把车钥匙没错。

    “……我开车?”

    “Absolutely”

    最好是骂我废话啦。她那发音还是老样子完美无缺。(译注:原文为あたり前田のクテッカー,日文“废话”的后三个音刚好跟前田一致,前田のクテッカー则是零食厂商前田制果出产的小饼干,此为该厂商赞助的短剧节目中、某角色将两者结合自创而成的招牌台词。但意思上依然只有废话、理所当然之意。)

    第二十一次的“太扯了吧”。

    春香的理由如下——我目前正遭到“他们”的追杀,再不快点逃就准备坐以待毙了。这种时候,与其自己一个人逃亡,旁边有个人质比较有利。因为有平凡老百姓当人质的话,亟欲避免引起无谓骚动的“他们”应该就没办法胡乱出手了。去烟火大会也是因为正好可以藏身在人潮里,就是这么一回事。天,虽然她的说词破绽百出,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是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情吧。啊啊,蝉鸣声真的快要吵死人了。

    “我没有驾照。今年才十七岁耶?我这可不是在学谁宣称什么永远的十七岁喔!”

    “反正你运动神经很好啊。而且这辆车是自动档的,没问题的啦。”

    春香就跟我家的老妈一样猛力竖起了大拇指。

    “太扯了吧!”

    “你不是就是想做很扯的事吗?”

    “放屁!我的挑战精神什么时候那么旺盛过了!”

    我大声嚷嚷道。天气又热、身体又汗流浃背黏答答的、蝉又吵得要死、春香又烦得要死,

    “要是在路上被逮到该怎么办?你有想过吗?你脑袋空空吗?脑筋停止运作了吗?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想去烟火大会,那你自己一个人去啦!不要因为找不到朋友陪你去,就拖我下水!”

    我大声咆哮火力全开。我真的烦到快要爆炸了,我受够了,这一切的一切。春香也好、白痴同学也好、弓道社也好、还是世界也好,全部都烦死了。

    春香噤声不语。她用手摸了摸高耸朝天的鼻子,低头看着下方。“沙”的一声踢了一下脚底的柏油路面,然后摸摸翘起的短发。

    “……你坚持不肯去就对了?”

    春香缓缓地说道。那个声音是那么地平静,甚至让我觉得好像不是春香在说话一样。

    “啊,不……”

    我不禁语塞了。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掉到了眼镜的镜片上。我用无袖背心的下摆擦干净,再重新戴回去。

    春香抬起头,态度坚定地直盯着我的眼睛又问了我一次:

    “你无论如何就是坚持绝对不去?”

    那个声音是认真的,认真到甚至令我感到害怕的声音。

    “没有啦……也不是不想去,该怎么说呢……”

    我忽然想到,春香做出这种偏离常轨的发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搞不好,春香的目的是想要为我打气。她只是以她的行事作风约我一起去参观烟火大会而已也说不定。春香是一个怪人,所以她也没有朋友,或许,春香自己只不过是不晓得该怎么跟人相处才好罢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心痛。春香这个家伙还满Nice的,她不但是众叛亲离的我仅剩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是疼弟弟的好姐姐。

    感情——欢喜、快乐、哀伤、痛苦、喜欢、讨厌,要把当下真正的感觉说出口是一件难事。那就好似瓶中船,看是看得见,但是瓶口大小跟实物的尺寸就是不合。站在物理角度,是不可能从瓶子里拿出帆船来的,不晓得帆船是在何时被组装拼凑起来的呢?我想帆船就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组装起来的吧。我们会像这样,在不自觉的时候渐渐长大成人吗……

    于是,我没来由地觉得答应春香所提出的疯狂提议似乎也不赖。然后,才过了五秒我就后悔我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既然这样那就好,上车吧。”

    春香又端出手枪指着我了。还好意思露出啥爽朗的微笑,况且为啥偏偏这种时候路上就半个行人也没有?犯罪就是像这样被视而不见的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点把那玩意放下。就跟你说很危险耶!”

    春香在脑袋瓜旁边挥了挥空气枪。我一按下车钥匙上的按钮,车子就发出“喀恰”一声解除了车锁。这么一来车门就打开了。头一钻进车里,我就被一股不流通的沉闷空气给熏得倒退三步……原以为如此,但车内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清凉。

    “喂,这是你家的车子吧?你不怕被骂?”

    “安啦。春香有跟妈咪说‘我要出门了’。”

    我的问题不在哪里啦。我抱头苦恼。

    喀恰。因为我听到了声音,于是瞅了先行坐上助手席的春香一眼。

    在我视线的前方,春香的薄唇正衔着一根细细的香烟……

    “啊,这个是打火机啦。要抽吗?”

    春香将短枪管的手枪转动一圈,然后“噗哈”一声吐出烟雾说道。

    “……也太扯了。”我喃喃地说出第二十三次。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在驾驶席坐下。好陌生的风景。只不过是和助手席的位置有着左右两边之差而已,视野就会相差这么多吗?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被呛得很难受,总之,先把窗户全开再说。一开车窗,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工地现场的蝉鸣大合唱便波涛汹涌地袭来……妈的,我可也是拼了命在忍耐想要如此大声哭叫的冲动耶!他妈的。

    我又一次确认手机的时刻。数字从“15:59”变成了“16:00”。

    “那个不错喔。”

    春香说道,她以老练的动作掐着香烟。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春香是吸烟派的,这个世上尽是不知道的事。春香用掐着细长香烟的手指指着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最近只有充当手表使用的功能,也多亏如此电池的电量一直迟迟消耗不完。

    “那个?啊啊,你是说吊饰吗?”

    小时候所买的“恐龙蛋”,既是我的獠牙、同时也是我利爪的琥珀。我把它拿来加工成了手机吊饰,那是一个先用凿子钻出洞来、再塞进有圆帽的圆栓然后将线穿上便大功完成的简易吊饰,是我的护身符。透过耀眼夺目的夏日阳光,它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正中央的地方有一只虫子。我只说了一句“很棒吧”,就把手机塞回口袋。

    插入钥匙,往旁边一扭。嗡嗡嗡,嗡轰,引擎发动了。

    7

    除了有一次手刹车未放我就踩下油门以外,倒也一帆风顺。没把车开去撞墙,也没压死路人和野猫。虽然一开始我紧张得全身僵硬,不过开了十分钟以后就开始习惯驾驶了。技术是还不至于好到有办法用倒车的方式开进车库,但在马路上行驶至少是不成问题。反正只要别硬跨越车道超车、用跟邻近的车辆同样的车速行驶、遵守交通标志就可以了。虽然有巡逻车经过,可是也没啰唆什么。后来我甚至还有余力跟春香闲扯淡。

    “你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你被外星人绑架?身体的某个地方被埋下了芯片是吧?”

    “人家是被洗脑。”

    “所以说你现在认清真相了?”

    “就是这样。啊,那边左转。”

    “你有说自己随时都受到监视对吧?”

    “那是事实咩。”

    “上次你说过,负责监视你的是昆虫。”

    “那也是事实。地球上生息的动物有七成以上是昆虫耶?听说光是目前获得确认的就有八十万种,如果把尚未分类和未发现的也算进去的话,可能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种左右呢!”

    “那些东西一般都是昆虫宅男在吹的啦。”

    “你这是歧视性发言。”

    春香猛然伸出的食指在我的脸颊上刺呀刺的。我手就搭在方向盘上耸了一下肩膀。前方的红绿灯变成黄色,于是我踩下刹车。

    “你的意思是说昆虫是不属于地球的生命体,地球正一步步受到它们的侵略当中。感觉好像巴尔坦星人啊。”(译注:特摄影集《超人力霸王》当中登场的外星人。)

    “不是啦。昆虫是外星人所派出来的监视者,就跟窃听器和隐藏式摄影机一样。啊对了,你知道吗?初代巴尔坦星人的造型布偶是拿‘超异象之谜’里曾经登场的宇宙怪人半人类的造型布偶改造再利用的耶。”(译注:原文为ウルトテQ,是空想特摄系列的第一部电视影集。)

    “算了算了,随便你啦。”

    时代不同了。《超异象之谜》我根本连看都没看过。红绿灯变成了绿色,于是我踩下油门。

    “怎么可以随便。听好了,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被洗脑认为那是外星人搞的鬼,可是我错了,其实这是政府的阴谋呀。”

    虽然“组织”和“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政府”,不过我会忍住不吐槽的。

    “你不去跟杰克·贺金斯分享你的想法吗。”(译注:美国影集《寻骨线索Bines》的角色,是名昆虫博士,兴趣是阴谋论。)

    “那是谁啊?”

    “你没在看外国影集?”

    “如果是杰克·鲍尔我就认识喔。‘克洛伊,是我!你马上把卫星影像传送到我的携带通信装置来~’模仿日语配音版。”(译注:美国影集《24小时反恐任务》的男主角。)

    这模仿几近绝望地一点都不像。

    “然后你又说你是人造人?”

    “跟‘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没两样,很可怜对不对?”(译注:即小说《科学怪人》。)

    “应该是像假面骑士才对吧?”

    “那是改造人。”

    “反正两个都一样啦。”

    不过,若静下心来仔细分析,骑士是正义的一方,相较之下,怪物则是孤独的犯罪者。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关爱,也交不到朋友,而且被排挤、攻击,受不了过度的寂寞最后选择死亡。不可思议的是,没读过《弗兰肯斯坦》的人通常都会误以为弗兰肯斯坦是怪物的名字,可是弗兰肯斯坦其实是博士的名字,怪物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边左转。”春香说道。

    “喂,这样开下去会开回老地方耶?”

    “无所谓。”

    “这样下去就算开一辈子的车也只是在同样的地方打转而已啊!”

    春香“啧啧啧”地又摇了摇手指。

    “我是利用不断左转的方式在确认有没有人在跟踪。这是基本耶、基本。你有仔细看后视镜确认吗?不过目前为止看起来还算可以安心啦。”

    春香一边说,一边打开广播收听。虽然就被追杀者的立场而言算是一项相当游刃有余的行动,不过我就不跟她吐槽了。

    ——现在为各位听众献上的是,“甲虫们的昨日”先生所点播的酷玩乐团的《Fix You》。主唱克里斯非常对我的胃口呢,给人一种英国绅士般的感觉,但又有点调皮。那么,广告之后先进新闻,再回到我们的点歌单元。

    新闻播报得很平淡。都心环状线目前因为处理车祸的缘故,塞车的车阵长达五公里之夸张,接着是一则有关于一年前所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至今完全没有苏醒迹象的新闻。那个女人据说残杀了前男友将尸体保管在冰箱里,在当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可是那个女的似乎一直没有醒来,审判也因此迟迟没有进展。我记得那也是发生在夏天的事,当初还吵着要精神鉴定干嘛的,不过好像现在连鉴定都还没进行。

    精神鉴定据说相当麻烦费事,有时鉴定结果一下子就出炉,有时却得花上好几个月。另外,诊断结果不只一个的状况似乎屡见不鲜,法院采信哪个诊断结果也会影响到判决。换句话说,这表示区别正常人类和不正常人类的明确基准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知道从哪里开始算是异常、到哪里为止又算是正常。

    接下来是一则在放养沙丁鱼的养殖场里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溺死尸体的新闻。地点就在这附近的大海,尸体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只知道是一具男性遗体,全身遭到啄食、状况惨不忍睹。当然了,播报员的用字遣词很暧昧,不过并不难想像。

    这时很唐突的——

    “不知道下手杀掉最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呢?”

    春香开口说道。她大概是在说前一则新闻的内容吧。

    “……我也不知道。”

    我暧昧地回答道。事实上,我没办法理解。是我的话,我不会干这种事,可是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某个黑色负面、并且敏感的部份,我又感觉我可以理解那个感情。春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短暂的天气预报和新闻报导一结束,又进了一回广告,然后节目重新开始。

    ——那么,紧下来是化名“捉迷藏”小姐的点播,哦,好怀念的游戏喔。呃,“这首歌曲,是我和现任男朋友邂逅的曲子……”喂,这是在放闪光吗?我看不下去了。那么,请各位收听“捉迷藏”小姐的点播,SPITZ的《Spider》。

    和先前令人心情郁闷的新闻有一段落差的轻快旋律流放而出。

    “啊,春香喜欢这条歌。”

    春香说完,开始跟着一起唱。可能是在模仿歌手吧,她用有些滑稽的腔调在歌唱着,果然几近绝望地一点都不像,况且,春香虽然英语发音很标准,问题是她是个音痴。可惜的是这首歌没有英文的歌词,顶多只有片假名拼出来的英文而已。话说回来这歌声真的有像在杀猪,如果她去参加节目“美国偶像”的话,大概会在预赛被评审西门酸到臭头,她的歌唱力就是有这么糟糕。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歌唱到一半,春香就又像趁其不备似的说了。

    “诶,其实你是想跟S同学去吧?”

    心脏有那么一瞬间“怦咚”地剧烈跳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把方向盘握得稳如泰山,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亮太呢?机会这么难得你怎么没带他一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如此说道。春香摸了摸卷翘的发尾简短地回答:

    “亮太说要跟朋友一起去。”

    我有点讶异,原来那个木讷寡言的亮太也有朋友吗?不知怎的我对这件事感到高兴。

    路上开始越来越塞了。这是因为配合烟火大会实施交通管制的关系。

    “我要在哪里停车?”

    “哎唷,就停大众餐厅附近的那间倒闭的柏青哥店后面就好了啦。”

    虽然离会场有一点距离,不过还算得上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地点。我打出左转的指示灯驶进了巷子。

    6

    在太阳下山前就被人潮塞爆的海岸边如今明显已经超出了饱和状态,要在不跟其它人有肢体接触的情况下移动是不可能的。有穿浴衣的女生、也有穿甚平装的男生……提早赶到的人已经在沙滩上铺好垫子了。所有空隙全都被占得满满的。明天大清早快点来的话,搞不好可以在这一带的地上找到一堆人家掉出来的零钱的样子。(译注:浴衣、甚平皆为日本传统服装。)

    章鱼烧、什锦煎饼、炒面、刨冰、棉花糖、钓水球、偶像商品的分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等形形色色的摊贩排列在通道上。

    然后,就在我购买烤玉蜀黍的时候,不小心和春香走散了。我稍微找了一下,可是她不在附近。那家伙是幼儿园小鬼吗?还是说她被“他们”给抓走了?如果是的话那小命就不保了啊。我“唉”的一声叹气。

    “饶了我吧。”

    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这人潮之中很轻易地就被淹没了。我大口咬下玉蜀黍后,又甜又辣的酱料味道在我口中扩散了开来,而且还卡在牙缝,我动用舌头才把它弄下来。

    在这人山人海里,亮太他没事吧?比起春香,亮太比较让人担心,我边如此心想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春香。在铃声响了数回后,春香接电话了。

    【mzkj,嗯啊bsd78fd9噫喔kwjjh。】

    “咦,你在说啥啊?我听不见啦。放任我这个人质自由乱跑,这样好吗?”

    【啊sdfgbds噫呜xyzgvbn。】

    四周太吵了,我完全听不懂春香在跟我讲什么东西。

    “喂,春香,河边的那一座桥附近不是有一间加油站吗?我在那里等你。”

    我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情况再糟也只要回到车上就没问题了,继续这样说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如此心想挂掉了电话。

    这时……

    “那个吊饰不赖喔。”

    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即使在人声鼎沸喧闹不休的人潮中,那个声音不知何故显得特别清晰。我抬起脸,一名男子彷若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一样朝我走了过来,他穿着墨染的黑色甚平,是一个身材高瘦感觉弱不禁风的人,肤色略显黝黑,右手食指戴着一枚偌大的骷髅头戒指,脚底踩着一双夹脚的黑色雪驮,黑色的头发不修边幅地四处乱翘,左手捧着一碗淋上了草莓糖浆的刨冰。他用戴了骷髅头戒指的右手手指指了我的手机,那枚戒指在摊贩的灯光照射下发出黯淡的光芒。(译注:雪驮就是鞋底贴上了一层牛皮的草鞋。)

    “人称琥珀是泪滴的宝石呢,又名赫莉安迪斯之泪,指的是希腊神话登场的法厄同的五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名叫赫莉安斯,赫莉安迪斯则是‘赫莉安斯们’的意思。”

    男子以亲昵的语调说道。

    我只有回以一个近似叹息的点头。

    “喔哈嘿哈哈哈嘿嘻喔!”

    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了。这回是宛如尖锐玻璃碎片般的少女嗓音。虽然她说的内容含糊不清,不过可以听出是带有“给我闭嘴”意味的话语。在黑色甚平打扮的男子身旁,站着一名身形娇小的黑色少女。她正在咬糖苹果。大概是糖苹果对她的嘴巴来说尺寸显得太大的关系,感觉得出她正使出浑身解数在咬糖吃。少女身穿黑色的浴衣,脚踩纯黑色的木屐,和那个黑色成反比,肌肤则是白皙到如同透明一般,不仅如此,头发还是银色的。尽管整体是短发,却唯有左侧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辫子上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

    这两人在这热带夜却连一滴汗也没流。情侣?还是兄妹?不管怎么打量答案都是两者皆非的二人组。男子丝毫不把被黑色少女斥骂的事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法厄同这家伙是太阳神的儿子,话虽如此,他也不是啥大不了的角色啦,若用豪宅连续杀人事件来比喻,他差不多就是第二个被杀掉那般存在感薄弱的家伙,最后因为铸下大错遭到宙斯的天罚,简单地说就是被杀掉了。赫莉安迪斯为弟弟的死感到悲伤而流下眼泪,一直到永远喔。然后,有一天赫莉安迪斯依偎在一起变成了赤杨树。流下的眼泪则形成树汁,凝固后就成了琥——”

    话说到一半……

    “痛死啦!”

    黑色少女锋利的扫堂腿漂亮地命中了男子的小腿肚一带。男子屈身按摩小腿肚。草莓口味的刨冰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少女成功救出。少女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嘴唇一圈……

    “我家的乌鸦冒犯了。抱歉。”

    她右手拿着糖苹果,左手捧着草莓口味的刨冰如此说道。

    “你好恶毒!心狠手辣!反对暴力!”

    男子蹲在地上嚷嚷。少女无视男子的抗议兀自在人潮中前进。轻柔缓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是在干嘛……

    男子一站起来,先是像老旧黑白电影的演员一样夸张地耸了下肩膀,接着重新面对我开口说道:

    “不过,你那个琥珀——”

    “我知道。”

    我用不同于黑色少女的方法打断了男子的话。

    “是吗。”男子露出微笑,紧追在少女的后头消失不见了。脚底碰到雪驮的“啪、啪”撞击声响起。跟少女的脚步声同样渐行渐远了。

    ——————————

    我小心不要擦撞到他人,用小跑步赶到加油站后,春香早就等在那儿了。看来她基本上有听到我的传言。

    “好~慢~喔~”

    发现我姗姗来迟,春香说道。

    为什么我必须被她指着鼻子骂呢,这还有天理吗?

    “是你自己到处乱跑的吧?我差点要跑去迷路小孩中心报案了。”

    “春香有说要去买章鱼烧啊!”

    “我说我要买玉蜀——”

    算了。跟她争执下去也没有意义。

    “不跟你争了啦。能见到就好。人潮汹涌成这样,要是走散通常就见不到面了。”

    我如此一说,突然——

    “这样就不会走散啦。”

    春香牵起了我的手。春香的手有些冰冰的,冒着手汗,我一瞬间感到困惑。我抬起头打算问她想搞什么鬼,结果春香脸上挂着满面的微笑,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的手好小啊。”我心想。

    加油站附近是摊贩长龙的尾端,游客也三三两两。卖车轮饼的老兄看起来也是生意冷清闲得发慌。“到底是按怎样的规则决定店家的配置的啊?”我茫然地思考这个问题。

    “那你章鱼烧买到了吗?”

    听我这么问,春香就嘟起了嘴巴。

    “我本来想分你一半的啦,现在全吃光了。”

    “糟糕糟糕。要不要再折回去?”

    春香左右摇了摇头拒绝。栗色的鬈发稍微晃了一下。

    “留在这里就好了。”

    靠在加油站前的电线杆上,春香和我一语不发地等待烟火升空。

    过了一会儿,广播宣布烟火即将开始之后,巨大的花朵在夜空绽放了。我俩依然手牵着手。烟火一朵朵地轮番争奇斗艳,感觉就宛若幼儿园的小孩们在雨天一同将伞撑开般,正因为那个画面是如此美丽动人,所以我不知怎的感到悲从中来。

    ——————————

    隔天我被老妈叫醒,收看电视后得知了消息。

    横尾惠子(45)在自宅惨遭杀害的新闻上了电视。遗体是以倒卧在电视机前沙发上时状态被发现的,她的头颅被手枪轰出了一个破洞,据说全身被胶带缠住绑了起来,嘴巴也滴水不漏地被堵住。房间里头凌乱不堪,被盗走了合计价值约一百万日币的宝石、贵金属、现金等物品。警方分析这是一起强盗杀人事件,正展开调查当中。死亡时间推测为晚上八点到九野左右,正好是我们两个去看烟火的时候。横尾惠子——是春香的母亲。

    5

    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我活到现在,始终都认为那是一件可耻的事,我是在“男儿泪不在外人面前轻弹”这种陈腐观念的灌输之下被养育长大的。不过,我曾有一次忍不住流下男儿泪的经验。我在春香的面前哭了。

    弓道社的管教很严格,可是我撑过去了。我的弓道技术十分优秀,加入弓道社的社员里,之前就曾接触弓道经验的人一个也没有。站在相同起跑点的话,我有自信可以比别人更高明。

    不过,在某个意义层面上,那同时也是我自卑感的表征。

    我必须比所有人技术都还要高明才行,因为我并不平凡,我是令人感觉作呕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同,我非得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不可。然后我也进行得很顺利,弓道也进步了,但,同时我也变得骄傲了。

    放学后,我被前辈们外找,受到了“警告”,被强迫跪坐一个小时以上。我只是一再重复那个场合才有用的回答:“是。”当天,我没能获准练习。我一边忍耐脚部的麻痹,一边在内心咒骂着“去死!”两字。

    在我获得解放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忽然,我发现有某个不是脚麻的东西正在迅速锐减,就跟冰冷的感觉渗透到牙齿内部一样,我打了个冷颤。我手插口袋紧握着手机,就这么一路低头有气无力地走回了教室,因为我的书包放在里面还没拿。

    一打开教室的门,隔壁班的横尾春香正气宇轩昂地站在讲台上。我本来还以为是我跑错教室了,但我并没有迷路。

    以怪人闻名的高一女生横尾春香,因为脱轨的行动和奇妙的发言在学校成了知名人物……不对,这样的说法跟事实有点偏差吧。

    男学生口耳之间还流传着这样的八卦——只要拿得出五万圆就给上的女人。

    过去我不曾跟她说过半句话。我并不是相信八卦,只不过,她明显就是跟周遭格格不入。

    我个人是把她当成“白目的不可思议小妹妹”来认识。一个如同羽毛般的家伙。给人感觉轻飘飘的,判断不出她究竟是要飘落还是飘上天,既似没有极限地往上飘,又似永远地往下坠落一样,令人无从捉摸。

    所以她才会被传出那种无凭无据的谣言,那个遥言不可能没传进她的耳里。即便如此,她仍旧一再我行我素地做出奇妙的举动、行径胆大妄为,我对此甚至有了同情的感觉。“她明明了大可以手法再高明一点,故意表现得那么白痴的样子到底有啥好玩的?”我心想。

    看我走进教室,横尾春香将视线朝向了我。我的眼睛和红茶色的眼珠对上了。

    “问你一个唐突的问题,你有被外星人绑架过吗?”

    这实在是太过不着边际的劈头第一句话了。她就是因为这么荒谬,才会被大家讨厌。既然想被大家排挤,用不着讲这种蠢话,闭上嘴巴窝在教室的一角、把耳机戴好装睡不就得了吗?就装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局外人的脸嘛……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听见了紧张的弦绷断的声音。我没办法说明那是怎么了,我真的没办法,只是我觉得累了,觉得好多事情都来到了极限。所以,比起弦绷断,那个感觉更像东西塞太满以致于底部破掉的塑料袋。瞧,进口零食店不是都有三百圆随你装到满的那种活动吗?就是那种感觉。但因为太贪得无厌,以致于底部破掉了……

    很不象话地,我在几乎可说是第一次见面的女生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春香跟放声大哭的我说了某个被外星人绑架而下落不明的一家的故事,仿佛在安抚哭闹的小孩一样。虽然内容很夸张,不过我还是挂着一张爬满干掉的泪痕而绷得紧紧的脸颊一边认真点头一边聆听。现在回想起来,登场人物简直就是在说年幼的亮太和春香、以及他们的父母。

    ——————————

    换下当作睡衣在穿的皱巴巴的T恤,我从家里飞奔而出。照道理说骑自行车会比较快,但我还是选择用跑的。脑筋没怎么在运转,我只知道总之我得去找春香。我跑得气喘如牛,才一下子就腿软了,我头痛欲裂,感觉得出眼球里面的血管正在脉动。

    Clena Heights-Miyamura附近被警察、看热闹的民众还有采访的新闻记者给挤得水泄不通,平时总是静悄悄的马路上停满了警车和箱型车,浅棕色的砖墙如今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

    我想见春香,现场却说禁止闲杂人进入。

    脑筋的思考失去了正常的运作,身上的汗水就像瀑布一样又多又急,仿佛在看烟火似地聚众看热闹的民众的声音、比蝉鸣更让我觉得刺耳不耐。

    在我调整呼吸时,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噗噗”声。我摸索口袋,翻出手机确认。有三通来电。跑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有人打手机给我,三通全是春香打来的。

    “春香!”

    【啊,明彦?你都不接电话,害我好担心喔。】

    “那是我的台……喂、喂,你,那个……”

    【冷静啦。】

    “……啊啊,说得也是。”

    春香的声音冷静得让人不可置信。我的手汗多得差点拿不稳手机摔到地上。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在牛仔裤上擦拭空下来的右手,接着再换手拿,手机还撞到了镜框。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啰。】

    “啊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现在我在你家门口……春香,你人在哪里?”

    【我喔,昨天后来在警察署过夜,啊,亮太也跟我一起。】

    “嗯。”

    【然后,等一下我们基本上要去管理员那。他叫滨田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喔。你应该也累了,一起来吧,反正我家现在禁止进入。】

    “为什么你不在昨天的时候跟我联络?这样的话——”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要忙了,而且我心情受到动摇,还有亮太要顾。】

    “……亮太呢?”

    【嗯,他很好,现在在小睡。他应该也累了。】

    “是吗?”

    【然后啊,明彦,在那之前……】

    春香缓缓说道。那个声音显得非常冷静沉着,宛如在讲台上演讲的资优生学生会长一样,不是春香平时不断在做意义不明发言的那种兴奋声音。明明这时就算她又哭又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春香的声音却很坚定。

    【妈妈被杀的时候,春香和明彦不是一起去看烟火吗?】

    “啊、啊啊……”

    我不知怎的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对,就好像正在听保丽龙塑料摩擦的声音一样。

    【警察呀,说想问那时候的事。】

    ——————————

    我本来还以为会在刑警片里出现的那种调查室被盘问,结果是被带到刑事课的客用空间。那是一块仅用白板区隔出来的小空间,正中间摆了一块亮晶晶的桌子,两边被沙发包夹。从小时候我就很讨厌这种桌子和沙发的组合,干脆把沙发拿掉,还比较方便面桌而坐不是吗?桌子的高度实在太低了,我过去是这么想的。我一面回忆这种事情,同时将昨天晚上的事告诉刑警先生,包括无照驾驶的事也招认了。关于无照驾驶一事虽然有被警告,不过并未被多做追究。同样的问题被问了好几次,我也同样回答好几次,然后就结束了。“犯人呢?”他们却不愿答复我的问题。

    问话完毕来到走廊后,春香和亮太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我。等在后头的那名看似和善的年长男性应该就是滨田先生吧,总觉得他很像威廉·荷顿。亮太紧紧揪着春香的上衣不放,【BE REASONABLE/DEMAND THE IMPOSSIBLE】的文字被拉扯得扭曲变形,亮太刚睡醒的眼睛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想必他一定哭得很惨吧。小巧的圆鼻子、平贴在头上的柔顺发丝,身穿绿色POLO衫和黑色的五分裤,脚底则是才刚买没多久的拖鞋。(译注:威廉·荷顿为已逝的美国演员。)

    “谢谢。”

    春香说道。我不晓得该跟他们两个说什么才好,我支支吾吾,垂下视线看着亮太的新拖鞋。短暂的沉默。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伯父呢?”